会后已近傍晚。
用了餐,大家各行其事。
张云起本来打算直接回转里津的。
转眼间,现在已经到了1995年的最后一天。他要去接等他的纪灵一起回江川老家,和家人们一起过元旦。但是吃了饭他还没有走出富园宾馆大门,刘民生就叫住了他,说是胡宪峋让他陪同去屈原垸走走。
屈原垸一行是胡宪峋的私人行程。
这次没有前呼后拥的领导专家陪同,除了两名护卫人员,就胡宪峋一个人,张云起跟在他的旁边,脑子里不可避免的琢磨起了胡宪峋让他一个人陪同游逛屈原垸意味着什么。
洞庭湖水波光粼粼。
站在湖边,远远地可以看见岳阳楼。
两人沿着湖边一路穿过垸坝,看到了好一些私营沙场和芦苇场,乱挖乱建的情况也普遍存在。
这是一个一切朝钱看的时代,此类现象不足为奇,只是胡宪峋总皱着灰白的眉头,显得心事重重,没有了上午视察和开会时的强大气场和决策果决,在风雪之中,他那双看不到情绪的眼睛遥望着洞庭,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胡宪峋说道:“去过岳阳楼吗?”
张云起摇了摇头:“没有。”
胡宪峋说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长烟一空,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张云起想了想,说道:“胡书记的意思是说《岳阳楼记》里面描绘的那番景象,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吗?”
胡宪峋侧头看了一眼张云起:“那本来就是想象的,而且诗情画意又如何比得了老百姓的饭碗实在,你知道吗?这些年里,洞庭乱挖乱建的现象已经导致这里的天然捕捞量较50年代下降了76%!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给数百万老百姓一口饱饭吃,一个不受洪涝灾害的家,就是4350工程最重要的目的。你今天在会上提的那些设想,确实很有前瞻性,如果给你把政策打开,你当真有把握?”
张云起毫不迟疑道:“有。”
胡宪峋说好!
说着话,两人沿着大雪铺地的湖边慢慢散步,冰封千里的洞庭,在接近傍晚的时分,景色谈不上宜人,但辽阔雄壮,气象万千。
约莫走了有三五百米远距离的时候,一个老人家引起了张云起的注意。
老人家坐在洄水湾岸边处,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持长竿,正在钓鱼。
这样一个大雪天气,温度极低,跑到湖边钓鱼确实有些引人注目了,颇有一种柳宗元在《江雪》当中所描绘的意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张云起心想这个老头子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钓友。
因为雪是冷的,当大量雪花掉入水中,会使水表的温度快速下降,鱼肯定会下底并且聚集,而浅水温度变化较大,鱼儿一般会选择躲进草区、深水等较暖的地方,所以在下雪的天气用长竿钓深是相对容易钓到鱼的。
胡宪峋站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儿,背着手走过去,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鱼篓,笑道:“老哥哥,今天收获不小呀。”
老渔民侧头看了一眼胡宪峋,见此人又高又瘦,皮肤黑黝黝的,脸堂子深陷,稀疏的头发已经灰白,初看好像是一个和他年纪一般大的普通糟老头子,但是奇怪的又能明显的感觉得到他身体内旺盛的精力,目光炯炯有神,举手投足有十足的气势,再加上旁边跟着的三个小年轻的神态,心里猜想这老头多半是个富贵人了。
他干笑了一声:“老天爷赏点饭吃。”
胡宪峋顺势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笑着说道:“老哥哥应该是附近村庄的渔民吧,不过这大雪天的,又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不在家里烤火享清福?”
老渔民讲道:“莫做笑了,我们这些苦哈哈平日里饭都吃不饱,哪有享清福的命哟,趁着这个天气农闲,想着钓点鱼熏成腊的,回头去集市上换两个钱,我那孙女念大学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哩。”
胡宪峋点了点头。
他扫了一眼水中的鱼标,正要开口,这时侧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侧头一看,发现一伙陌生人从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走了过来。
这群来人都很年轻,手臂上箍着“林氏护鱼队”的红箍,一个个气势汹汹的,看起来有些嚣张跋扈了。
老渔民也看见了那伙走过来的青年人,他手抖了一下,鱼竿都来不及收,提起鱼篓拔腿就跑。
胡宪峋和张云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怔住了。
随后,他们看见那群护鱼队的年轻人朝着老渔民追了上去,一个小老头自然是跑不过那些正当体力旺盛的青年的。不消片刻,步履趔趄的老渔民便被逮住了。
接下来的一幕,更叫他们诧异。
那群护鱼队的青年人把老渔民摁在雪地里,一顿拳打脚踢。因为是围着的,张云起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形,但那个老渔民的哀嚎声却是格外凄厉。
面无表情的胡宪峋这时忽然朝着身后两个保卫人员示意了一下,保卫人员立时冲了过去。
这两人显然不是吃素的,连真家伙都没掏,三五分钟,赤手空拳,就把那伙护鱼队的人全部撂翻在地,打的对方鬼哭狼嚎,在空旷的湖面上空久久飘荡。
捕鱼队领头的一个中年人爬起来逃跑的时候,嘴里还在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别他妈跑!等我叫人来卸你们的腿!”
保卫人员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很懂分寸,也不还嘴,目睹着护鱼队一伙人狼狈逃窜后,便返回站到了胡宪峋身后。
胡宪峋走了过去,伸手扶起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的老渔民,说道:“老哥哥,他们为什么打你?”老渔民艰难地撑着地坐起来,吐了口唾沫,唾沫里的血一下子就染红了地上的雪,他捂着胸口喘着气说:“打了就打了,有啥子理由,这伙王八蛋霸占河道,老早就灭了我们的活路了!”
胡宪峋道:“这湖里不准钓鱼?”
老渔民擦了把脸上的血,那张皱纹交错的脸上满是凄苦:“老早就不准钓了,这帮天杀的畜生占用河道、私建围堰,把附近的湖泊据为己有,当成自己的渔场!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哩!”
胡宪峋温声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老渔民张了张嘴,好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他艰难地抬头看了胡宪峋一眼,见他目光笃定且有神,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当官的?”
胡宪峋道:“人民公仆!”
老渔民听了这话,表情又犹豫起来。
他似乎是怕跟胡宪峋说,但又想跟胡宪峋说,踟蹰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看着咱们两个年纪相差不大,能救我这个平头小老百姓,就算是当官的,你应该也是为民做主的好官,那我就把事儿跟你说了。”
老渔民掏出烟袋卷了一根旱烟棒,递给胡宪峋,随后又卷了一根,两个老头吧嗒吧嗒抽了一会,老渔民才慢慢说了起来:“事情说起来话长,四年之前,咱们屈原垸来了一个私营老板,叫做林国民,他们兄弟七个,他排行老四,人称‘林老四’,前些年,他和沅江、湘阴、漉湖芦苇场签了承包合同,本来就是个搞芦苇的,但他借着这个由头,在这一带的湖泊先后私自修建了三个水泥堤坝闸,并且就在光天白日之下采挖湖里面的泥土,一点点加高加宽,搞成了一个面积三万多亩的矮围堤坝,独霸近三万亩湖泊,将附近的水利、林木、渔业资源全部垄为已有!”
说起这些不平事,老渔民那种皱纹交错的脸上并没有很强烈的气愤,或许是这些年里已经被欺压的麻木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又讲道:“自那以后,附近渔民就断了生路,谁敢来捕鱼钓鱼,就是一顿打,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渔民,打了半辈子的鱼,但从那以后,就不敢明着打了,平时靠着一亩三分地勉强吃口饭,好在现在国家经济形势好了,我儿子还能进城务工,要不然我那孙女连书都念不起哩!我们这些泥腿把子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但抚养起来真的是要挣命哇!今儿也是想着天寒地冻的,护鱼队的大概不会来,想钓点鱼换两个钱,开春了我那孙女又要去念书,能给她凑点生活费,没成想,天杀的畜生不给活路。”
张云起站在旁边,原原本本听完了这一番话后,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不仅仅是同情这个苦命的老渔民,而是他清楚的意识到老渔民说的这桩事情当中,存在的利益纠葛。
这里面水是很深的。
更大的问题在于,这种私建矮围堤坝的行为肯定存在乱挖乱填乱建情况,而且涉及到近三万亩的湖泊,工程极大,必然会导致湖泊周边土地的沉降和地下水位的变化,进而对堤防的稳定性造成威胁,引发大型水患!
其实今天上午视察在的时候,张云起就已经想起了98年的特大洪水。
那一年湘南地区水患情况十分严峻。
眼下洞庭地区如林国民这种私建矮围堤坝的行为肯定是不少的,如果不能够全面禁止,并且推动3450一期工程尽快上马,98年,这一带的数百万百姓,很有可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想到这些,张云起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不想知道这些,但他偏偏知道这些,他很想对胡宪峋说点什么,但他感觉他说什么都是无力的。时代的宏伟巨力滚滚而来,无人能挡,所谓的人定胜天,这四个字真正要想实现起来,又是何其之难。
这时那个老渔民已经把事儿讲完,撑着鱼篓缓缓站了起来,说是他的婆娘早些年已经去世了,儿媳妇也和儿子离婚改了嫁,唯一的儿子在里津务工要过农历新年才回来,孙女学校放元旦节这次回来了,眼瞧着天色快黑了,他得快些赶回家去,要不然一个人在家的孙女会担心。
“老哥哥,你慢些走。孙女有出息,日子总是有盼头的,会越来越兴旺的。”胡宪峋从上衣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身上全部的六十三块钱递给老渔民,张云起见此,也把自己口袋里的六百多块钱全递了过去,惹得老渔民眼眶子都红了,弯着腰,神情卑怯地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才转身离开。
在纷扬的大雪中,老渔民背着鱼篓,撑着鱼竿,穿着那件已经破破烂烂的老蓑衣,趔趄着脚步渐渐远去,在纯白色的大地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蹒跚脚印,直至天的尽头。
许久,许久许久。
胡宪峋收回了目光,淡淡说道:“洞庭数百万老百姓当中,像这个老渔民这样的人应该很多吧。”
张云起默然:“时代的缩影。”
胡宪峋忽地扭头望向张云起:“我再问你一次,如果给你把政策打开,你今天在会上提的那些设想,有把握实现?”
张云起再一次毫不迟疑地答:“有!”
胡宪峋道:“好!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我可以为你开一道口子,省国资平台和你合资,让你加入4350一期工程筹资组,并且由你张云起这个民营企业家操盘54万亩土地!但是,你能给我搞到多少钱?”
张云起已经有些心潮澎湃了。
虽然他清楚的意识到涉身4350工程的风险是巨大的,这样一个大型重点项目,一着不慎,就是身败名裂甚至粉身碎骨!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单纯的追求金钱已经毫无意义,他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内心,他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点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去做的事!而4350工程,就是他实现内心想法的绝佳地基!
他说道:“工程系统太过庞大,暂时确实难以估算,但除去各级财政支持部分的空缺部分,我可以保证通过土地运作给予70%,余下的30%利用政策性融资解决。”
胡宪峋问:“这是你的军令状?”
张云起道:“如果是在唐朝,我可以压上我的项上人头,现在的话,我只能压上我全部的身家。”
胡宪峋深深地看了张云起一眼,随后,他举目眺望洞庭,千里烟波浩渺,夕阳透过风雪投射在了大地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他说道:“看来你上学的时候是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读进心里去了。微斯人,吾谁与归?江汝勤还是懂人才的。”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张云起扭头,就看见了三四十号青壮,手臂箍着“林氏护鱼队”的红箍,持着棍棒,气焰凶凶地从远处奔来。
他又侧头看了眼身边的胡宪峋,这个老人目光一拧,闪烁出锐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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