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姐姐, 我叫藤田美咲,藤田美咲的藤田,藤田美咲的美咲哦!”
“……”你叫什么名字, 关我什么事?
九月深秋瞥了眼被小姑娘牵住的左手, 不太习惯地皱眉, 想挣开, 却被小孩攥得更紧。
半个小时前,伏黑惠去附近的国中祓除咒灵, 她闲着无事,顺便跟了过去,打算看看这个未来的咒术师实力如何。
咒灵困住十二个初中生, 藤田美咲就是其中之一, 伏黑惠还年轻,不足以对付那种程度的咒灵, 她随手解决掉咒灵,之后就被这个名叫“藤田美咲”的小丫头缠上了。
……倒也不是甩不掉,只是看着她充满光彩的眼睛, 九月深秋总能想起昔日的深冬。
于是一拖再拖,纵容之后再纵容。
“十二月姐姐又救了我一次耶。”藤田美咲期待地望着她,比手画脚地描述着, “第一次是在仙台的咖啡店里哦,十二月姐姐还记得吗?你只是随便一抓, 我身上的坏东西立刻就不见了!简直就像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十二月姐姐也是超级神秘的女主角——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九月深秋移开目光, 硬邦邦地说, “我不叫十二月, 你认错人了。”
“十二月姐姐不叫十二月, 那十二月姐姐叫什么呀?”藤田美咲天真地问。
“……九月。”
“九月!果然还是十二月姐姐嘛!”藤田美咲弯起眉眼,拉着她去路边买了两个棉花糖,送给她一个。
九月深秋迟疑了一下,小孩就将棉花糖成功塞进了她手里。
……
藤田美咲缠着九月深秋跑了好些地方,最后甚至“得寸进尺”地“强迫”她送她回家。
九月深秋漫无目的地随她折腾。
“十二月姐姐笑了!”藤田美咲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拍照的手势,对准九月深秋不经意流露出笑意的脸颊,“十二月姐姐笑起来真好看。”
九月深秋嘴角的笑微微一僵。
……
藤田美咲停在“藤田”家门口,踮脚按响门铃,没有发现身后的九月深秋变得古怪的表情。
开门的是藤田母亲,她穿着围裙,见到藤田美咲先是敲了下她脑袋,亲昵地斥责,随后才抬起头,注意到九月深秋后,露出一个很不好意思的笑容:“非常抱歉,我家美咲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什么。”
九月深秋侧开目光,在藤田美咲忍不住牵她的手要将她拉进门共进晚餐时,才恍惚地回过神。
她拒绝了藤田母女留她吃晚餐的提议,却在转身之前,听见藤田母亲踟蹰地问:“那个,十二月小姐,之前就想冒昧地请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九月深秋的脚步可疑地停了一瞬,随即态度自然地偏过头,冷淡地答:“抱歉,我没有印象了。”
她是骗人的。
她们见过,在十年前。
藤田夫妻出奇顺利地领养到两岁的藤田美咲的那一天,九月深秋假装政府工作人员,送给他们一份金额极大的抚恤金。
十二个受害人,每一个受害人的后代,她都曾尽其所能去弥补他们。
尽管这种弥补,并不能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九月深秋几乎是落荒而逃。
藤田美咲站在门口,天真地笑着朝她挥手的那一刻,她自以为坚持了十年的仇恨疏忽之间倾塌,天翻地覆的绝望覆顶而来,如同忍耐百年的雪崩,每一片雪花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在这之前,九月深秋一直认为她是仇恨咒术师的,她仇恨伤害过深冬的那些人,仇恨创造出诅咒的劣质人类,仇恨所有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直到她发现,甜甜地叫着她“十二月姐姐”的藤田美咲,坚持认为她是她救命恩人的藤田美咲,缠了她一个下午的藤田美咲——
也是受害人之一。
原来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是九月深秋。
九月深冬是她绝望之下用炼成术炼出来的,如果她没有那样做,后来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
她最该恨的,是她自己。
九月深秋浑浑噩噩地走到后山的枫叶林。
三月初春。
她坐在挂满青色枫叶的树上,垂下双腿,漠不关心地看着下面围了一圈的咒术师,意外发现一个眼熟的咒术师,伏黑惠。
伏黑惠是半路发现不对劲,跟在那些人身后赶来的,他第一时间给五条悟打了个电话,对方却是忙音。
九月深秋若无其事地朝他笑了笑,在不知情的咒术师们眼里,她的笑容等同于挑衅。
他们蓄势待发,想要致她于死地。
在其中两个年轻人一条条细数她当年的罪行之后,她竟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黑色卫衣在青色的枫叶之间若隐若现,她的长发刹那之间褪变成昔日的蓝色。
“是的,我是九月深秋。”她随手抓起一片枫叶,低头嗅着上面新鲜的春天气息,叹息似的说,“我也是九月深冬。”
她展开双臂,虚空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双手合击,身后骤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气流,疯狂地掀起她的长发和衣服。
猎猎的风中,映在咒术师们眼底的,是肉眼可见的褪色的世界。
整片的青色枫叶林如同涌来的潮水,一寸寸褪去春日的青色,秋日的鲜红爬上每一根细小的脉络,火烧的色彩燃烧在他们眼底,灼灼刺眼。
“我喜欢秋天。”
澎湃的咒力汹涌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倒一排排红色的枫叶,挂在树上的、悬浮在空中的大片枫叶哗啦啦地响,宛如狂风暴雨来袭。
停顿一息,枫叶转瞬枯萎。
九月深秋展开领域,世界一点点变成纯白色。
刚开始只是一片两片的小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一片两片变成一团两团,最后迷花了人眼,谁也看不清她隐在雪花后面的释然笑容。
“我喜欢秋天。”
“但我想死在冬天。”
……
……
九月深秋死了,她的领域依然无法解除,纯白的世界像是在逼迫领域里的人类低下头颅向她哀悼,固执地僵持着,死活不肯消散。
哪怕它的主人早已逝去。
濒临冻僵昏迷之际,伏黑惠从结了冰的睫毛缝隙里看见,白色的天空出现一条突兀的缝隙。
以一个黑色的圆点为中心,细长的裂缝不断向四周扩展,恐怖的蛛纹逐渐侵蚀整片领域。
“啪”的一声。
领域碎裂,雪花霎时消散,寒意冰冻于四肢百骸,让人久久无法动弹。
伏黑惠僵硬地喘了口气,从肺脏呼出来的气仿佛结了冰,冷得全身都在细微地发颤。
他睁大眼睛,木然地看着五条悟屈膝蹲在深深垂着脑袋的九月深秋面前,他一动不动。
良久。
伏黑惠轻轻地眨了下眼,眼底映出白发男人微微躬下的脊背。
像是一杆骄傲不屈的旗帜,突然被人从中折断,旗帜轰然倒下。
他将她拥进怀中,手指缠绕着她蓝色的长发,缓缓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低头亲吻她安宁的眉心。
红色的枫叶彻底枯成干黄色。
平地一阵风起,卷起无边枯叶,在他们周身卷出一圈漩涡,将他们圈在其中,重新隔离出一个新世界。
五条悟垂下眼,用沾着血的食指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圆圈。
风停了下来,新的人体炼成阵重新成形。
枯黄的枫叶被揉碎,等价交换的红色枫叶翩翩落向她掌心。
下一秒,两个人原地消失,只有那片血红的枫叶孤零零留在原地,无声地诉说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
……
[悟,你最近对我的术式,很好奇吗?]
[啊,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更准确地讲,是对等价交换的好奇吧。]
九月深秋没有问他为什么好奇,只是稍微沉思了一下:[我教你。]
[嗯?]
[你能学的会,之前在池袋,你就是用炼金术炼成的雪枫的吧?是自学么?你好厉害,如果只是自学就能做到那种程度,也许要不了多久,你会比我更加了解等价交换了呢。]
九月深秋对他的夸奖直白而热忱,一双黑色的眼睛充满跃跃欲试,还想说什么时,五条悟笑着叫了一声:[九月老师。]
九月深秋噎住,张张嘴,他却上瘾似的连续叫了好几次,随后想到什么,每叫一声“九月老师”就解一颗纽扣。
实践教学着实令人身心疲惫。
事后,九月深秋再次深深地认识到,五条悟绝对是个开了挂的天才。
炼金术并非绝对学不会的术式,只要肯深入了解,学会点皮毛是很简单的。
但她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准确来说,应该是断断续续的三个月——五条悟就学会了人体炼成。
只有进行过人体炼成的炼金术师才能够推开门,见到真理。
……
……
“真难得,除了九月深秋,还有第二个人能够推开这扇门。”真理双手托腮坐在门前,嘴上这样说着,实际上并没有过分惊讶,“要和我做交易吗?最强的五条悟。顺带一提,我很期待和你的交易。”
五条悟看都没看他一眼,身后的炼金术之门重重合上。
他怀里抱着蓝发的九月深秋,她的身体冰冷刺骨,手指冻僵地蜷缩着,颈项的经脉泛起灰黑的青色。
“她可不想让我和你做交易。”
五条悟缓缓屈膝,弯腰将她放在地上,扶起她的上半身倚靠在他怀里,冰冷的身体在人体炼成的术式下缓慢地回温,却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你没有听她的。”真理说,“你推开了那扇门,即使放弃和我做交易,也需要付过路费。”
“啊,这个我知道。”五条悟碰了碰九月深秋垂落的长发,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很好奇,你打算从我身上收取的过路费,是什么呢?”
“那要看你这个人能够为此付出什么。”真理意味深长地说,“有人献出生命,有人献出一条腿与一只手,也有人献出子宫与双眼——五条悟,你在祈求什么?”
五条悟偏头看着他,像是担心九月深秋倚得不舒服,他索性半坐下来,盘膝面对着真理,声音带着一点点的嗤笑。
“话说回来,你说的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了吧。”
真理微顿。
普通人无法从真理空无一物的白色脸庞上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可五条悟不一样,他有六眼,观察力本就一流,再加上自身的特殊能力,在这一瞬间,他从真理的脸上捕捉到一缕迥然不同的气息。
于是他施施然地笑了。
“真是可怜,几百年来,竟然都没有人再推开这扇门陪你聊天啊。”
真理:“……”
五条悟用手指梳理着九月深秋的长发,指尖触碰着她凉凉的发丝,语气说不出来是怜悯还是嘲讽:“难怪这么久以来,你总是和深秋过不去,原来是因为,她是几百年来,唯一一个能够陪你解闷的存在。”
真理:“…………”
即使是坐着,五条悟也比真理高出一大截,他耷拉着薄薄的眼皮,凉凉地瞥他:“哦,说错了,现在,全世界只剩下我能陪你解闷了呢。”
真理忍不住了:“我不需要你们解闷!”
“那你为什么天天坐在门口看我们卿卿我我?”五条悟纳闷,“看我们谈恋爱,你会有吃饱的感觉么?”
这句话是在嘲讽真理吃饱了撑的,才闲着没事搞出这么大一出乱七八糟的东西。
五条悟想起什么,皱眉:“我们做私事的时候,你不会也在偷看吧?”
真理:“???”
五条悟嘶了口气,单手捂住眼睛,不忍直视:“真看不出来,原来传说中的神明,真理,竟然是这样下三滥的存在。”
真理:“………………”
真理竟然被这个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按常理来的男人气着了。
“开个玩笑而已,真不禁逗。”五条悟像是忘记了九月深秋身亡一事,和真理闲聊起来时神情自然,半点也看不出来脱离情绪的异样,“我们来进行下一个话题吧,真理之神——听说你是神明?”
真理之神不太想搭理他了。
五条悟摆摆手:“哎呀,不用臭着脸,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事实上,我更好奇的是,身为神明的你,是不是真的全能?你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到吗?如果我不和你进行等价交换,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随心所欲地做事么?”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真理可疑地转了一下头,像是移开了视线。
五条悟眯了下眼,意料之中地勾起嘴角。
“原来如此。”他拖长腔调说,“所谓真理,也不过只是规则的提线木偶而已。”
他想起什么,下颌抵在九月深秋的发顶上,用一种唠嗑的语气同真理说:“哎,你看过《数码宝贝》么?里面有一个数码兽叫木偶兽,孤独又可怜,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他就把数码兽们变成他的提线木偶,可这只会让所有的数码兽更加讨厌他。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真理不想猜,真理甚至不想再听他说话。
五条悟笑得眯起眼睛,语气轻快地剧透了大结局:“他死了。死得可凄惨了,连为他收尸的朋友都没有呢。一个无比渴望朋友、却又总是将朋友变成提线木偶的家伙,最终却被拥有友情徽章的孩子打败,是不是超级可笑?”
真理侧过身,悄悄捂住一只耳朵。
五条悟好像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自顾自地说:“世界是一个圈,深秋被神明所困,神明却被规则所困,被神明所困的深秋却打破了规则——原来真理的存在,不过只是人类口中的衔尾蛇故事的真实写照?”
真理陡然扭过头,空无一物的白色脸庞上缓缓浮现一条细长的唇线,紧绷的,不悦的:“闭嘴!”
呵斥并没有起到任何的阻拦作用,反而点燃了某条压抑许久的导///火///索。
五条悟发现千百年来都没有发现的隐形规则,捂住眼睛,嚣张而又得寸进尺地哈哈大笑起来。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真的让我猜中了?神明竟然被规则所束缚,连人类的随心所欲都无法做到。
“这样可悲的神明,如此强烈地想要和人类做交易,不放过任何一个交易的机会——你羡慕自由自在的人类,是吗?”
他缓慢地放下手,苍蓝眼睛猎猎地攫住真理脸上那条黑色的线条,瞳孔深处燃烧着几不可察的疯。
转瞬间,燃烧的火焰再也遏制不住,他搂紧身前冰冷的纤瘦身体,仰起头,肆意妄为的笑声传遍整个真理空间。
蓝色眼瞳淬上一层火烧般的焰色,眼尾晕染出夺目的殷红,宛如从烈焰中踱步而出的恶鬼,他怀抱着失去呼吸的蓝发女孩,从头至尾都没有松开过手。
“无量,空处。”
……
哪怕是在神明的世界,规则也无法束缚炼金术以外的术式。
真理受缚于一成不变的规则,五条悟却从来不是按规则出牌的人。
“是等价交换的规则吗,只要是等价交换,你就一定可以接受的吧。”
他和真理虚无的脸庞面对面,每一根垂落的白色发丝都在诉说着他此时极其不稳定的情绪。
从九月深秋停止呼吸那一刻开始,五条悟就没有正常过,他只是看起来和平时无异,事实上,这种伪装不过是虚虚披着用来挑衅真理而已。
撕开那层伪装,他连理智都烧成了没有余温的灰烬。
“那么,让我来试一试,神明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