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所里,郑远东跌坐着。
窗外渐渐暝暗,落日消失在天边。风,一阵阵吹动着窗棂。
叩叩叩
有人敲门。
“进来。”
郑远东的声音毫无生气。
门被推开,郑远东家中伺候的男仆袁进进来。
“袁进,你且去吧。”
袁进欠身,“从四年前你到了相公的身边之时,相公便知晓你的来意。”
轰隆
郑远东霍然站了起来,眼神警惕,目光扫过墙壁上挂着的横刀。
袁进仿佛没看到,他平静的道“你的一举一动皆在相公的掌控之中。五日前相公把我叫了去,让我转告你告诉远东,好好活着。”
郑远东的脸颊微微颤动。
“相公”
他双手捂脸,痛哭失声。
“相公”
这一刻再无什么哪一派。
长孙无忌能被先帝许为自己的第一功臣,不管是文治武功皆非是泛泛。郑远东在他的身边数年,他既然早就察觉了,为何不疏远
唯有一种可能。
长孙无忌想通过他,把自己的言行传给皇帝。
老夫无愧于心
郑远东就这么坐到了天明。
他双目红肿,眼神茫然。
“我接着要做什么”
长孙无忌没了,他的职务是长孙无忌私人的幕僚,自然也就没了。
可天下之大,我该去何处
他走出家门,茫然在街上游走。
“郑先生”
“郑先生”
郑远东茫然回头。
不知何时他竟然来到了铁头酒肆。
这人怎么失魂落魄的许多多站在酒肆的外面,皱眉看着他。
郑远东步履蹒跚的进了酒肆。
“要饮酒吗”
许多多又开始了练字。
郑远东摇头,然后点头,自嘲道“兴许我该喝个烂醉如泥,如此方能忘却了那些悲伤和烦恼。”
“悲伤”许多多很是好奇。在她的眼中,郑远东就是个怎么说呢喜欢暗搓搓的炫耀自己的文采,炫耀自己的高瞻远瞩。他怎么会遇到了这等事儿
“是,不过却不是亲人,但我却格外的悲伤。”
“那就喝酒吧。”
许多多开始练字。
“酒是能令人忘忧之物。不过醉后醒来,这人却是会越发的悲伤。”
郑远东笑道“那也不错,至少能忘却一夜也好。”
悲伤杀人,令人痛不欲生。
他也不要菜,就这么举杯痛饮。
第一年长孙无忌对他寻常,第二年便好了许多,更是经常把他留在身边,办事也不避讳他。
那时候他还洋洋得意,觉着自己手段高超,竟然能瞒过先帝的重臣
可时至昨日他才知晓,原来这一切只是梦幻。长孙无忌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可依旧留着他。否则只需一个意外,就能让他消失在这个世间。
好好活着
郑远东猛地干了杯中酒,闭上眼睛,泪水从眼中喷薄而出。
许多多停笔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悲伤呢便要哭出声来。当年阿耶被人捅死了之后,我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差点哭瞎了,随后就舒服了许多。”
郑远东举袖擦去泪水,声音沙哑的问道“为何”
许多多一边写字,一边平静的说道“因为我知晓阿耶去的时候,定然最担心的是我。我若是悲痛欲绝,从此浑浑噩噩,阿耶的在天之灵定然会心急如焚。”
郑远东吸吸鼻子,“若是人死如灯灭呢”
许多多歪头看着他,突然微笑,笑容若是贾平安来了,定然说这笑容格外的治愈。
“若是人死如灯灭,那就该是逝者已矣,生者还得继续努力的活着。”
郑远东呆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拱手道“多谢。”
许多多摇摇头。
郑远东看着这个酒肆,突然问道“你这里可缺人手”
许多多点头,“缺,有些兄弟被我劝着成家立业,做了正事。如今酒肆里差人手。外面的事情也差人手。”
她继续练字。
“我我能帮忙。不,我能做事。”
贾平安去寻郑远东扑了个空,家里的东西一样不缺,也看不到破坏的痕迹。
“这人难道是老老实实地被带走了”
老郑,你莫要怪我我不是忘记了你,而是想着等长孙无忌去了之后再来,如此不招惹耳目。
他想到了许多多,郑远东以前最喜欢去那里,也不知他失踪后许多多会如何。
那妹纸其实也不错啊
贾平安到了铁头酒肆,一进去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老郑”
眼前的郑远东穿着伙计的衣裳在擦案几,干的很起劲案几上有一块顽固的污渍,他正在锲而不舍的擦拭。
郑远东抬头,笑道“武阳公,久违了。”
许多多依旧在边上练字,郑远东在干活
晚些,二人在角落坐下。
“长孙无忌去的很从容,一杯毒酒下去,顷刻间便去了。”
贾平安觉得这样也不错记得原先的历史上他是被发配去了黔州。李义府派了袁公瑜去黔州审讯长孙无忌,随即便自缢了。
这是逼迫他自缢的吧
权力斗争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郑远东点头,“相公从不乏勇气。”
你的控制芯片这是把皇帝那边的彻底扔掉了
做卧底做到翻脸的程度,堪称是前无古人。
“临去前,他一一和儿孙告别。最后说,本想苟活一阵子,但却担心先帝会笑话他,于是便要了毒酒。当时抓捕他的人就在外面看着,未曾阻拦。”
贾平安看着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郑远东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笑道“我此后就是铁头酒肆的伙计了,武阳公下次记得来光顾生意。”
贾平安很是诧异,“你若是回到陛下那边,少说能做个主事。”
从卧底变成了主事,这个诱惑大不大
超级大
沈远东神色平静。
“不去”
贾平安看了许多多一眼。
“你们这也好。”
贾平安出了平康坊,沈丘在外面等他。
“咱正好寻你有事。郑远东就在里面”
皇帝这是知晓我和郑远东之间的狼狈为奸了
贾平安瞬间脊背汗湿。
贾平安压住心中的不安,点点头。
这是什么一个意思
李治要灭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郑远东这个卧底的使命结束了,为了封口,李治令沈丘痛下杀手。
“陛下并未准备灭口。”
沈丘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只是眼神不大对,竟然带着讥诮之意。
“陛下令他出任礼部主事,咱这便去寻他。”
贾平安干咳一声,“老沈,不必去了。”
“什么意思”沈丘眯眼。
“他身心俱疲,只想平静度日。”
沈丘摇摇头,问道“武阳公为何与郑远东搅和到了一起”
贾平安笑道“缘分,这都是缘分。”
“缘分”沈丘大有深意的道“咱曾听高僧说法,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天注定,有人对面不相识,有人却跋涉千里而来,从此成为至交。”
这话怎么有些像是后世网上的那些口水话呢
听闻远方有你,动身跋涉千里。
还有什么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样算不算相拥。
“你那个高僧”
“你莫要亵渎高僧。”沈丘不满的道“是玄奘法师。对了,今日陛下要去大慈恩寺,玄奘法师将会为陛下说法,皇后叫你去。”
阿姐得知自己和皇帝的卧底竟然搅在了一起,怕是想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贾平安此刻才知晓,原来自己和郑远东的交往就在李治的视线中。幸而他的言行并无差错,问心无愧,这才放了他一马。
不管是长孙无忌还是皇帝,都对郑远东和他的那些把戏哂然一笑而已。
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去了大慈恩寺,阿姐弄不好能踹死他。
怎么避过这一劫
说病了
沈丘就在这,他忠心耿耿,定然会实话实说。
要不
“老沈,我肚子疼。”贾平安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之色。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影帝上身,绝对的满分。
呵呵
沈丘幸灾乐祸的道“皇后说了,但凡不去来人”
一群百骑出现了,有人的手中竟然拿着绳子,神色古怪的看着贾平安。
“但凡不去,便拿下,绑着去。”
大慈恩寺是皇帝当年为了文德皇后监造的,堪称是皇家的御用寺庙。
贾平安到时,帝后正在听玄奘说法,大概率听了许久了。
大堂内摆放了些蒲团,玄奘坐在对面,身后有一群僧人侍立。
李治看了贾平安一眼,随即继续听玄奘说法。
武媚的眼危险的眯着指指侧面的蒲团。
我命休矣
贾平安老老实实地坐在侧面,冲着阿姐笑了笑。
二皮脸
武媚冷着脸。
“心中不宁,可念诵心经,每日念诵不辍,有不可思议的感应”
玄奘的声音不高不低,而且很平和,压根听不出多少情绪来。
随后便是念诵经文。
数十僧人齐声念诵玄奘法师翻译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李治垂眸,嘴唇微微颤动。
武媚却低声念诵了出来。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
贾平安不会,无聊至极的看着那些僧人。
玄奘并未念诵,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晚些念诵完毕,李治感谢了玄奘,并赏赐了不少东西。
临走时他突然问道“法师为何不再恳求去少林寺了”
玄奘不喜欢长安城中的氛围,一心只想去嵩山少林寺翻译经文。那里离他的家乡偃师缑氏也很近。
李治很是好奇他为何偃旗息鼓了玄奘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否则也不会发下宏愿去天竺取经。那一路历经了无数艰难险阻,但他却从不退缩,披荆斩棘到达了天竺。
这样的人为何退缩了
玄奘平静的道“生便是死,死便是生。”
李治点点头,武媚把贾平安拉到了边上,一阵劈头盖脸的呵斥。
“你和那个郑远东何时相识”
“半年前”
“嗯”
你觉着老娘好哄武媚凤眼含煞。
贾平安老老实实地道“三年多以前吧。”
武媚咬牙切齿的道“你这是作死。陛下的人你竟然宫中有个地方堵塞了,明日你去疏通。三日,不通便痛”
“阿姐饶命。”
那些排水沟臭烘烘的,里面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有的东西见到就想作呕。
贾平安面如土色。
随后帝后离去。
“武阳公近来如何”
玄奘送走了帝后,回身问道。
“吃喝,没玩乐。顺带做了些好事。”
贾平安觉得自己的本质就是个好人。
玄奘指指里面,和贾平安进了大慈恩寺。
静室中,玄奘和他相对而坐,神色轻松的道“自从见到阿姐之后,我每月都去信一封,阿姐也有书信给贫僧武阳公可觉着僧人不该眷恋红尘俗世。”
“僧人也是人。”
僧人也是父母生养的。
“看你意犹未尽,可道来贫僧听听。”
边上的一个僧人诧异的看了玄奘一眼,“法师,他不是方外人,还年轻。”
听这么一个年轻人说方外和俗世之间的抉择,还不如去翻译经文才是正经。
玄奘摇摇头。
贾平安想了想,前世今生一起在脑海里混合着
“僧人追求解脱,如何解脱便是斩断对红尘俗世的眷恋,斩断各等欲望的诱惑可人就是人,就算是做了神灵,你也得有父母亲人,也得怀念那十月怀胎的恩情,怀念那咿咿呀呀时父母亲人的爱,那种毫无保留的爱,才是人一生中最值得珍视的。”
玄奘微微点头。
僧人皱眉,“不斩断这些,如何能有成就”
佛门也有大道。
贾平安突然笑了,“和尚却忘记了追求什么成就本就是一件虚无之事,也是欲望的体现。你身具欲望,出什么家成什么佛”
僧人一愣,“可我等追求的乃是至高无上的成就,超脱了红尘俗世”
你的辩才真心不够好啊
“譬如说在猪羊的眼中,人类追求的可是大道”
僧人笑道“猪羊无知无识”
“可在神灵的眼中,人类也是无知无识。这等所谓的大道,实则也是一种世俗。”
后世物欲横流,贾平安所见到的方外人大多更像是生意人。
武阳公竟然这般善辩僧人无言以对,面红耳赤的道“这话这话”
“善哉,善哉”
玄奘含笑道“每次和武阳公交谈,贫僧总是受益良多。你我眼中的大道,在他人的眼中不过是小道,是个笑话。”
贾平安说道“其实,修炼来修炼去,不过是谨守本心罢了。心安宁便是方外,心乱如麻,哪怕是在深山老林中亦是闹市。”
既然出家,还争夺不休,还争辩不休那出个什么家
僧人突然赞道“心安宁便是方外,贫僧却是贪嗔了。武阳公竟然这般有灵性法师,可能收他为弟子”
他艳羡的看了贾平安一眼。
做玄奘的弟子是全天下僧人的梦想,但玄奘却很是谨慎。
出家
怎么可能
贾平安瞬间想到了妻儿,想到了高阳和贾老三还有那些人阿姐,李敬业
这便是红尘牵绊。
玄奘摇头,“贫僧十岁便随着兄长去了洛阳,心思纯净,这才能刚猛精进。武阳公若是愿意”
贾平安赶紧婉拒,“家中已有了妻儿,却不好出家。”
僧人举了几个例子,皆是抛家弃子出家,最后成为一代名僧的事儿。
呃
这样做,把妻儿亲人当做是了什么
贾平安婉拒,随即告辞。
身后,僧人遗憾的道“武阳公果真是灵性十足,可惜却贪恋红尘。”
玄奘淡淡的道“此等人未来必然是出将入相,大好前程。贫僧第一次见到他时,便觉着他灵性十足,和周围人等有些格格不入,恍如遗世而独立。看似言笑晏晏,可却疏离。今日再见他,却已然融入一体,可喜可贺。”
回到家,贾平安急匆匆的道“苏荷,赶紧给我寻一身旧衣裳来,要快穿破的。”
苏荷正搂着兜兜给她讲故事,闻言问道“夫君,你要去种地”
种地也好啊
可那活没法说。
“阿耶,带我去。”
兜兜跑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央求。
“臭烘烘的,你经不得。”
“我能”
兜兜态度坚定。
“我闺女竟然这般坚定如此你可去给阿宝那里清扫一番,清扫干净了我便带你去。”
兜兜欢呼,随即一溜烟就跑了。
贾昱问道“阿耶,听闻死了个大奸臣”
“谁说的”
“坊正说的,说是大奸臣谋反,被陛下明察秋毫,明镜高悬给察觉了。”
这是造势,李治未必想那么做,可长孙无忌毕竟是他的亲舅舅,既然对他下了狠手,就得找个借口,否则史册上怎么写
帝迫无忌饮鸩自尽
这便是黑历史
贾平安去了前院。
杜贺带着一干人正围着马圈,马圈里传来了阿宝不安的声音,仿佛是遇到了魔头。
“小娘子,这里臭,还是赶紧出来吧。”
“我不出,阿宝,你抬腿,我要扫下面。”
王老二一脸心疼,“小娘子,你出来,那个小鱼,你去扫。”
兜兜叉腰,“不要,我就要自己扫。”
可一个孩子怎么扫
贾平安含笑看着兜兜笨拙的清扫马圈,阿宝在不断挪动。
边上的小马驹蹭啊蹭,把脑袋往兜兜的脸上蹭。
很有爱的一幕。
“这是作孽哟”
王大娘抱着儿子来串门,见到粉雕玉琢的兜兜在清扫马圈,一群护卫在边上围观,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还能坐视兜兜干这等活”
杜贺尴尬的道“小娘子说和郎君打赌呢”
连段出粮都很是不满的道“小娘子这般晶莹剔透的人儿,就该养尊处优,郎君这是儿戏。”
再持续下去贾平安就要引发众怒了。
“咳咳”
他干咳两声,兜兜抬头,脸上竟然有污渍,欢喜的道“阿耶,我扫干净啦”
第二日,贾平安带着兜兜出门,贾昱的眼中多了艳羡之色。
“下次带你”
贾平安揉揉他的脑袋,把兜兜抱上马背,随后上马。
“走,咱爷俩进宫。”
“走”
兜兜兴高采烈的,一路东张西望。
“小贾”
李大爷策马过来,看了一眼兜兜,“怪道老夫说怎地你今日不对,臃肿了,原来是带了个小娃娃。小兜兜,可还记得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