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关铺北面一里的官道上死伤枕籍,到处是凄惨的嘶喊,吴达财大汗淋漓,趴在地上呼呼的喘气,旁边身影蠕动了一下,吴达财在地上捡起长矛,抓住靠近枪头的地方,朝着那人的腰戳了一枪。
没有什么力道,准头更是不够,只擦掉了那人腰上一点皮肉,吴达财粗重的呼吸片刻,爬到那人身边,双手握着枪杆照着心窝拼命戳去,枪头噗的一声扎了进去,那人抖了一下,终于不动了。
吴达财全身瘫软,一下仰躺在地上,眼睛闭起也是明晃晃的,太阳当空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四周还有人在呻吟,大多都是被流寇自己踩踏的,吴达财也没工夫去管了,这个时候要是来一个流寇,能轻松要了他的命。
从埋伏的地方到这里,他是一路杀过来的,数不清戳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杀到没有,更不知道怎么就躺在地上,中间的记忆是模糊的。
吴达财感觉口干舌燥,从发现流寇到现在,他根本没想起喝水的事情来,伸手在腰上摸了一下,椰瓢不知所终,想去田里喝水,一时没有那个力气,他只得放弃了打算。
迷迷糊糊的躺了片刻,听得附近有嗬嗬的低吼,吴达财艰难的爬起来,撑着一支手臂张望,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穿白卦的人不停的挥动着什么,动作有些吃力。
吴达财恢复了一点力气,口渴的感觉更强烈了。
在地上茫然的看了一圈,眼睛最后落在刚才杀死的那人身上,因为隔得太近,这是他开战以来第一次认真看流寇的脸,那人大概也不到三十岁,眼睛微微翻着白眼,嘴巴半张着,就像是一声惨叫没有发完,生命就消失了。
他上身穿着一件破烂的衣衫,右边衣衫散开在地上,半边身体完全露在外边,矛尖的位置还在缓缓流出黑红色的血水。
他显得很瘦弱,露出成排的肋骨,肩上有扁担磨出的痕迹,脚上是一双草鞋,身边丢着一把草叉,叉头都是钝的,与村子里面其他当家人没有什么差别,如果出现在农田中,这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农夫,但他躺在这条官道上的时候,却叫做流寇。
吴达财呆呆的看了片刻,尸体外侧的一个葫芦吸引了他,吴达财趴在那人的尸体上,伸手够到了葫芦,也许就是这个人的。
摇了一下,里面还有水,吃力的拔下了塞子,吴达财准备把葫芦口放在嘴里,想想后举高了一些,仰头接着水流。
水已经被太阳烤热了,但入喉仍是感觉清冽无比,溅出的水让身体感觉到舒适。
葫芦的水很快倒光了,吴达财坐了片刻,感觉又有了精神,吃力的站了起来,手一举准备把那葫芦扔了,迟疑一下又将葫芦挂在腰带上。
最后看了一下那人的脸,吴达财踩着他尸体,将长矛拔了出来,踉跄着往前面走去。
前面那人也刚刚站起,手中提着的原来是一把短斧,同样走得步履蹒跚,刚走几步又看到一个在爬行的流寇,那人直接坐上去,手压住了脖子,将那流寇按在地上,举起斧头朝着后脑就砍。
“砍着自己手。”
吴达财拖着长矛走到他身边,无精打采的说道,歪脸抬头茫然的看了吴达财一眼,他满头满脸洒满密密的血水,完全看不出五官的轮廓,要不是他那不对称的脸,吴达财也没那么容易认出来。
歪脸跟着又低头劈了两斧,地上那人彻底没了声息,歪脸这才站起来,胸前的白褂已经一片血红,手中斧头的锋面上全是缺口。
歪脸举起左手指了一下官道,“还有。”
吴达财懒懒的看了看,前方的官道上还有零星流寇在逃窜,大多都是些受伤的,一瘸一拐的速度并不快。
歪脸说完也不管他,径自往前面缓缓的走,也是一瘸一拐的,似乎左腿受了伤。
吴达财叹口气跟在后面,但他的腿上灌了铅一般,根本没有力气追上那些人,看歪脸也不像能追上的样子。
“别追了,前面没准好多流寇”
吴达财朝着歪脸的背影喊道,这里离小关铺已经有一里,已经在山地了,很快就要到舒城地界。
“多又怎地,正好多杀几个。”
吴达财骂道,“多杀几个又有啥用。”
歪脸继续走着,吴达财回到这队里不久,跟走的时候欢送不同,是带着污点回来的,现在全队都有点嫌弃他。
平日里他最怕队长,然后就是这个歪脸,因为歪脸已经当上了伍长,刚好管着他,性格又特别凶。
但今天吴达财好像什么都不怕,朝着歪脸怒道,“这里就咱俩了,你再走,老子也回去了,留你给流寇生吃。”
“滚你的。”
歪脸回头瞪了一眼,脚下却没有停止。
吴达财呸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走,迎面就看到了姚动山的脸,身边是董明远,后面还有一群士兵。
姚动山满身都是血和泥浆,不知在那里用水擦了脸。
吴达财一个激灵,立刻停下站在原地,“见过百总”
姚动山匆匆赶来一拍吴达财肩膀,“狗日的杀得好,都杀得好。”
吴达财肩膀被拍得一歪,他不明白姚动山怎么还能有这么大力气。
董明远看起来则很疲惫,只对吴达财点点头。
姚动山指指官道,“前面啥情况”
吴达财此时疲惫一扫而空,“报百总知道,属下两人追杀至此,前方流寇情形不明,两侧有山地阻隔,又远离大队,小人担心有流寇埋伏,正要回头向百总禀报。”
姚动山还没说话,旁边的董明远就插话道,“正该如此,军律说入山野之地,要分队而行,前方左右皆要哨探明白,大队方可行军。”
“不哨了。”
姚动山一摆手,“再哨流寇都跑了,庞大人军令,让咱们第一局今日要寻到流寇营地才能停下。”
吴达财忙道,“小人也是如此想的,晚间北面未见火光,天刚亮不久流寇就到了小关铺,说明流寇不是夜间行军来此,而是天亮后出营,必定离小关铺不远。
此时他们败退回去,咱们只要追过去,他们就要丢下营地逃命。”
姚动山皱眉想想后看着吴达财道,“说得有理。”
吴达财挺胸大声道,“小人愿意当先锋,今日一定要找到流寇营地。”
姚动山和董明远同时露出赞许的神色,姚动山又朝他肩膀一拍,“看不出来你个吴达财还是条好汉,说话也有道理,现在你先代理第一小队队长。”
董明远嗯了一声,拉拉姚动山的袖子,示意他谨慎,姚动山一摆手,“赌钱归赌钱,杀人杀得好那就是能当队长。”
吴达财头顶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当队长能多月饷,还能更容易升官,但代理是什么意思。
那边的董明远低头道,“你们队长,已经哎。”
“有什么哎,就是死球了。”
姚动山抹了一下胸前的血迹,“哪次打仗不死几个队长,不要多说了,前面开路,找到贼子营地好给庞大人交差。”
小关铺内外到处都是马匹,铺社北侧的一处小丘陵下,沿着梯田蹲满了混身泥浆流寇俘虏,他们已经在水田的烂泥中耗尽了力气。
各处水田处处浮尸,不时有人在追逐,更远的河滩上还有零星的战斗。
庞雨放下远镜,北峡关的主要战斗已经结束,他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
流寇更像是吓崩溃的,前方的马兵战力颇为凶悍,已经抵挡住了守备营的突袭,后队却突然间崩溃了,前方的防御随之崩溃。
这是庞雨的第一次野战,又是仓促的遭遇战,与他以前所想列阵交锋大不相同。
但好在最后赢了,斩杀和俘虏至少有六七百,特别是缴获了不少战马,数量没有统计出来,但庞雨粗略估计有两百匹左右,可谓意外之喜。
史可法“江西布政司参政整饬安池兵备道史”的大旗正在接近小关铺,庞雨连忙收起远镜,在路口恭敬相迎。
马在面前停下,史可法骑术尚可,他下马之后难掩兴奋之色。
跟着的潘可大和许自强脸色都不太好,刚才庞雨带人堵着路,不让他们的人马通过,逼得只能派人从人户中下田,水田中速度太过缓慢,等他们的人赶到,活马都被拉得差不多了,只抢到一些首级,但普通流寇的脑袋是不值钱的,远不如战马那么实惠。
“自去岁以来,流寇不避官兵,今年六月时,边军中最善战之曹文诏、艾万年先后死于流寇之手,值此震荡之际,庞将军一战破敌,可谓力挽狂澜。”
庞雨连忙谦虚,他还没看到最近的邸报,但沿江都在传言,说曹文诏、艾万年被流寇杀了。
庞雨并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但听起来应该是很厉害的人物,否则不会满天下都在传言。
史可法能说出流寇不避官兵这种话,想来以前流寇多半是一见官兵就跑,从此时的表现看来,他先前的不敢出战,应该就是受到这两员悍将战死的影响,对流寇的战力有了更高的预估。
“不敢当大人夸赞,属下方才粗略审问,这支流寇为蝎子块所部,与马守应一起到达舒城,据说要在舒城汇合整齐王,等候期间由蝎子块往南掳掠,才来到北峡关。”
史可法哦了一声,“那他们此后行止可有定论,会否合攻桐城”
“属下尚未问到,此时战斗尚在进行,属下打算攻破蝎子块营地,明日往舒城方向继续攻击。”
后面的许自强冷冷打算道,“过了小关铺就是舒城,那是凤阳巡抚辖地,我等擅入信地,万一坏了漕督的围剿大计,恐怕不太妥当。”
庞雨知道许自强也对自己不满,但他只是一个客兵将领,即便是不满也拿庞雨没什么办法,现在有北峡关大胜,只要史可法满意,其他人就无关紧要。
但史可法又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许自强之后道,“许都督说的是实情,漕督自有运筹,兴许正在围剿此数股流寇。”
庞雨有些头痛,他此时有大胜在手,但最好还能多一些缴获,这次守备营伤亡不小,抚恤银子少不了,器械损失也很大。
史可法能的补给有限,而流寇一路掳掠,抢到的金银不会少,而且他们并不需要购买,这些金银多半用于收买官兵,营中肯定是不缺的。
另外就是想要抓到蝎子块,无论死活都可以。
毕竟从邸报上看,朝廷最在意巨寇。
不过庞雨已经知道如何打动史可法,当下想想道,“属下体谅大人担忧,但流寇在小关铺掳掠了桐城百姓,大人是安庆父母,小人当为大人解忧,只是去解救这些百姓,绝不深入舒城县界。”
史可法皱眉想了半天,庞雨看得出他有丰富的内心戏。
“那只到蝎子块营地为止。”
“属下遵命。”
史可法解决了此事,抬步往前道,“本官要亲自审问复活的流寇魁渠。”
庞雨连忙招过几个亲兵,让他们去提俘虏过来,吩咐完之后又叫来候书办。
“候书办你马上写一份北峡关大捷的报道,写好之后交我过目。”
候书办一呆,“大人这报道的意思,可是往巡抚衙门报的申详”
“跟申详无关,就是叙述一下咱们大胜的过程,不必如申详一般面面俱到。”
庞雨考虑一下又道,“主要写安庆守备营的威武,是给时报用的,一定要让人读了就觉得咱们安庆营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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