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秦州之前,宇文泰去了天水城外的铁牛村,找到了郑大的家。
那是两间茅草屋,家徒四壁。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四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
郑大正在屋后的土灶上熬着稀粥,柴烟将他的脸熏得黑一块白一块。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个七八岁模样,在一旁的木盆边洗衣服,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另一个五六岁,正埋头在一堆捡回来的松果中,用石头将松果砸开,捡出里面的松子放在一旁。小一些的那个孩子大约四五岁,蹲在地上,时不时地,不知捡些什么放进嘴里,嘻嘻一笑,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最小的那个孩子,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爬得满身是泥。
本是来“讨回公道”的宇文泰,看到这幅景象,心软了下来。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问那蹲在地上的小孩子“你在吃什么?”
那孩子抬起头,对着他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口齿不清地说“这里有一颗鸡蛋。”说着手在地上一抓,放进嘴里“真香啊。”又在地上看“这儿还有一块肉饼。”手一抓,又放进嘴里“呀,肉饼是甜的呀,像蜂蜜一样甜。”
这孩子,看上去四五岁了,竟连肉饼的滋味都没有尝过。
郑大听到有人在和娃娃说话,从烟火中抬头一看,来人个个衣饰华美,气度非凡,为首那个高大修长,宛若天人一般。他吓得连滚带爬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额头碰在地上,咚咚作响。
他并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只是见了这些身穿华服的人就已经如此害怕。人为了活着,可以鄙贱至此。
宇文泰想到那女子死时的惨状,仍深恨眼前这个无能的男人。他站在他面前,双手负在身后,冷着声音说“郑大,你的夫人已经亡故了。”
跪倒在地的郑大听了,骨瘦如柴的身子猛的一抖,随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孩子他娘……他娘……我对不起你啊……”
若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送四个孩子的母亲去死?他宁愿自己去,可是他死了,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照顾病弱的老母,养大四个年幼的孩子?
“娶妻而不加善待,你可知罪?”
听着这冰冷威严的诘问,郑大止住哭声,颤颤巍巍地自地上抬起头,说“草民知罪……我家中还有病重的老母和四个年幼的孩子。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不远处的草屋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哭声“大人们饶了我儿吧!”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颤颤巍巍地站在柴门边,抖着腿跪了下来,磕着头哭喊着“我愿意代我儿去死,请大人们饶了我儿子吧!”
郑大见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母亲身边扶住她,哀戚地唤了声“母亲!”
老妇依旧哭着,说“他们那些人不要我这把老骨头,我们只好……只好让媳妇去了……孩子们实在是要饿死了呀!!我儿子曾说让他去,可是他若去了,媳妇一个人,要怎么照顾我和四个孩子?孩子们得活下去呀!”
说得急了,拼命地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郑大焦急地扶着她一声声唤着“母亲!母亲!”
四周一片沉寂。
宇文泰只觉得鼻中发酸。他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对郑大说“你妻子的遗体现在秦州州府,去将你妻子的遗体领回来好生安葬吧。官府救济的粮食很快就到了,你们可以活下去了。”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侯莫陈崇开口问“公子……”
这时,那找东西吃的孩子伸手拉住宇文泰的衣角——
这个动作让郑大大惊“三儿!”
弄脏了大人物的衣服,怕引来杀身之祸呀!
苏让立刻伸手安抚他“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从长安来的。”
宇文泰蹲下身,蹲在那孩子面前,看着他天真明亮的眼睛软着声音问“怎么了?”
那孩子拿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地问“郎君,你们什么时候把我阿娘放回来?”
郑大听了,悄悄低头,用破烂的衣袖擦了擦眼睛。
宇文泰沉默地看着那孩子。他骨瘦如柴,面如菜色,可他的眼睛是那般纯真明亮,充满了对这个恶毒的世界的善意和期待。
“郎君。”那孩子又唤了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你阿娘至贞至善,割肉饲鹰,已入菩萨道,成佛去了。”
孩子不懂,追问“成佛是什么?我想我阿娘了。我不想要她成佛,我想她快点回家。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我阿娘了。”
宇文泰伸手将他抱起来,望着远方影影绰绰的连绵山脉,说“你阿娘已成佛而去,以后你若想她,就到庙里去看看。那佛像就是她化成的。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平安长大。”
那大一点的孩子听了,也走到宇文泰脚边,抬头问“公子,阿娘在天上能看到我们吗?”
宇文泰说“她能看到。你们永远都不要忘记,她是为了你们牺牲了自己。”
他放下手中的孩子,举步就走。
边走边下令“在此处建一座佛堂,供奉这家娘子的等身佛像,由州府拨款,四时享祭。”
郑大在后面愣愣地,在后面追了两步,大声问“不知恩人是谁?”
走在最后的苏让回头轻声说“这是宇文丞相。”
郑大一愣,随即扑倒在地,对着宇文泰的背影大哭道“丞相啊!你怎么才来啊!!——”
宇文泰在马上,低沉着声音对侯莫陈崇说“你都看到了。孤把秦州托付给你了。”
“是——”侯莫陈崇明白了他的意思,深感托付之重,责任之大,不禁在马上行了个大礼。
回长安的路上,众人才有时间说起搜寻宇文泰和冉盈的经过。莫那娄说“当日中午还不见丞相和阿冉回来,我等已知出了意外,便立刻进山搜寻,可一直到天黑也一无所获,也不知丞相和阿冉是失足落入了山谷,还是遇到了土匪或野兽。秦州山脉连绵,盲目搜索犹如大海捞针,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心急如焚。丞相一定猜不到,是谁来报信,告知你们的处境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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