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只觉得冲天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无法自控。
于子卿在伎馆里形骸放蒗眠花宿柳,她却像一只狗一样蹲在外面等他?那于子卿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作贱自己?!
小几被生生掀飞到墙上,又砰地摔落在地,那小几上的白瓷花樽摔在地上,锵地一声脆响,碎成了几片,里面的清水和几支白色的夹竹桃洒落了一地。
屋子里的三四个侍卫吓得纷纷伏倒在地,都知道他的极度愤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莫那娄深伏在地,连声说“丞相息怒!为一个不知分寸的女子动气伤身实在是不值得啊!”
宇文泰却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他钢牙一咬,双手用力一握拳,大步往门外走,吼道“莫那娄,走!”
他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他要亲自去将她抓回来!
天边渐渐泛起了青白色,天就要亮了。灞河沿岸的灯火一盏盏次第熄灭,声音也渐渐平息和消失。又一个醉生梦死的夜过去了。
子卿从方思楼出来,踏着微醺的步伐走在空荡无人的街头。脚步声凌乱,踩碎了凌晨的寂静。
这夜的酩酊大醉中,他又一次梦见阿盈了。他梦见自己带着阿盈离开了长安。他梦到他们坐在华丽明亮的马车里,雄健的骏马带着他们在宽阔的道路上飞驰,暖煦的春风从车窗里吹进来,裹着鲜花和草木的香气,吹乱了阿盈乌黑的长发。他梦到他们牵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明快的笑容,他和她甜蜜地相视而笑。头顶的阳光照下来,强烈得耀眼。他梦到他们盛大的婚礼,天地间扬扬飞舞着雪一般的梨花瓣,万人簇拥下,他心爱的新娘雪白纱裙,金扇遮面……
这才是他想要的一生啊。
醒来时,四周如死沉寂,窗外冷月半残。他的眼角微湿,心中怅怅落落。
“子卿。”
冉盈在身后轻轻唤他。
同窗们已经带着唏嘘和伤感回去,而她在这里等了一夜。伤心和疲惫折磨着她,令她看上去凌乱又憔悴。
子卿的身子一顿。她怎么还在这里?他睡在方思楼柔软的床榻上时,她就在这里等了他一夜?
她明知他在里面荒唐,还在这里等他?为什么要等他?为什么要见他这副模样?!
他缓缓回过身,对她一笑“你一直在等我?”
“子卿……”冉盈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恍惚间竟想不起他曾经纯真的样子。
是啊,她一直在等他。可是为什么要等他?她想同他说什么?此刻见了他,只觉得心中翻绞。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心里有一刹那的后悔。既已同他诀别,他过什么样的生活又与她何干?她不该等他。
子卿转身朝她一步一摇地走过来,一边语气轻薄地说“那日,我问你,我们是否还能再见面。你同我说,我已使君有妇。为何现在又特意等在这里,拦我的去路?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郎长史如今很随心所欲啊。”
他脸上的笑寒冷又轻薄,冉盈从那笑里,完全找不到那个在梨树下弹琴的白衣少年的影子。
“子卿……”冉盈此刻只会一遍遍轻唤他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时常梦到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是扛着多少痛苦,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子卿看着她丝毫未变的脸,痛苦地想,她已不是梦里的那个阿盈了,她已是宇文泰的女人,她已成了权力的俘虏!
她走后,他的世界空了。他想要忘记她,可是每日每夜分分秒秒,都在不自觉地收集着她的消息。
听说,他新婚的第二天晚上,她就留宿在了宇文泰的璞园。
听说,她在广阳杀了高敖曹,以郎英之身被封为丞相长史。
听说,宇文泰赐了她新宅。
听说,她甚是勤勉,每日去丞相府聆听教诲。
听说,她被人绑架,宇文泰大动干戈四下搜捕。
……
她的桩桩件件,都与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有关。可宇文泰肯对她用心,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他应该感到很安心很快乐,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得到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垂爱,成了他的枕边人!
他轻浮地笑着,低头盯着她的眼睛问“为何要在这里等我?是在宇文泰的榻上睡不着吗?长史大人。”
每每想象那些漫长而静谧无人的夜独属于他和她,每每想象他和她夜半私语,共剪灯花,他就觉得有一把钝刀在狠狠地割着自己的心,他觉得自己嫉妒得要疯了。
还在他的婚礼上,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在他家的花园里偷偷相会。她不肯跟他走,却转身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子卿,你不该这样。”冉盈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子卿恶毒的挑衅。她在这里等了他一夜,不是为了向他解释澄清,也不是为了和他重温旧梦或者相拥而泣。他是白衣胜雪,志洁行芳的于子卿,他的心里应该装下更大的天地。
听她这样说,笑容从子卿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刻的恨意“那我该怎样?一个被你抛弃的无能的男人,你希望我怎样?你们是不是都希望我守着家中的娇妻美眷,安稳地、认命地、继续做一个连怨恨都学不会的傻子?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他人夺走,还要笑着鼓掌,真心地恭祝你和他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她看着他,眼里心里都是伤痛。面对他的诘问,她迫使自己冷静,然后平静而坦然地说“我没有被谁夺走……子卿,我只是接受了现实。你是于氏的嫡子,你连婚姻都是至尊赐的,我没有办法。除了放弃你,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拼命地忘记你……”
说到这里,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悲伤,一点温暖的潮热也涌上了眼底。她立刻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光,轻声说“子卿,我不配喜欢你。”
两行泪滚落了他的脸颊。
“阿盈!”
一阵温暖袭来,融了秋日凌晨的寒意。
宇文泰的脸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可子卿身上残留的酒气笼着她,她忍不住地颤抖。因为紧张,因为害怕,也因为渴望。
她惶恐地想,就这一次,只这一次,在这静默无人的凌晨时分,忘掉他们两人的身份,只让子卿和阿盈,放肆这仅有的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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