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离的一番话可谓是无比的蛮横又不讲理,一句“都是大周子民”更是荒诞无稽,但韩军士卒们却出人意料地沉默了。
如今各国的国家认同感远没有后世那么强烈,就连金字塔上层的文人士子尚且信奉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底层的百姓了,是韩人赵人还是晋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而且周室虽然势微,但在平民百姓的心中还是堪比神明一般的存在,比起“中原人”或“华夏人”的称呼,“天子子民”反倒更能被这些没什么文化的草头百姓认同。
况且方离的话虽然强词夺理,但大部分却都是事实。
韩国对戎狄的战争确实屡战屡败,每年秋季都会损失一大部分粮食和百姓,最后要么是韩国主动求和,要么是戎狄觉得抢够了主动退却。
比起打得草原诸国抬不起头的虎狼之秦,边境韩人的处境可谓是水深火热。
但以往不管怎么抢都只是在边境,不像这次,连靠近腹地的南屈、北屈都被攻破,难道戎狄这次是铁了心要灭韩国?
士卒们茫然了,他们或许不都是西部边境出身,但接连的打击还是让他们困惑了。
在这里和唐军死磕到底为了什么?保家卫国吗?但后方的家人正在被草原蛮族屠杀;升官发财吗?但韩军是世袭制,兵一辈子都是兵;士为知己者死吗?可这些士卒大多是被迫从军的徭役和罪人,上面的大人根本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在这里死战,到底为了什么?
突然,先前怒骂方离的大汉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悲愤的怒号,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方离,一字一顿道:“唐公,你保证能杀退那些蛮子?”
方离也严肃下来:“不是杀退,是杀光。寡人保证,一定会让那些草原畜生血债血偿!”
“好!”大汉不顾双手双脚被绑缚住,艰难地站起来,“反正俺的家人也都没了,俺跟你干!”
大汉的表态也感染了其他家在西地的士卒,都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鼓噪起来,剩下没说话的,要么是家在韩唐边境没经历过蛮族肆掠的,要么是还有家属在受铎城内,怕叛变会连累家人的。
李二冷眼旁观着所有人的反应,暗暗记下不愿跟唐军一起走的人,俯下身低声道:“主公,要不要干掉他们?”
“不,杀了他们会动摇军心。”方离嘴唇极其轻微地上下翻动,“记清楚都是哪些人,待会让他们走。”
李二点头应诺,走到船舷边示意另外两艘战船都靠过来。
有了赵四和大部分人的合作,接下来的行动进展得十分顺利。方离先是从韩军中选出五十名从各地调来不久,军中熟人也不多的士卒,让踏白军分别对应一人记住他们的生平习惯,调换身份。
然后让这五十个韩卒,以及五十踏白军押解的一百不愿投降的士卒乘坐唐军小舟前往对岸营地,为后方的大军指明道路。
除此之外,让剩下的两百五十名踏白军在一名韩卒的指引下去往河边的一座小树丛靠岸,埋伏在原地等待信号。
最后剩下混杂有五十踏白军的四百士卒带着唐军撤退的喜讯划船回到韩军营地,向已经等白了头发的暴鸢汇报。
暴鸢等在河边,唐军的箭矢已经完全停了下来,河面重归一片平静,视线能看见的巨大黑影也已经消失无踪,身边的申差见状大喜:“将军,看来那帮小子真得手了!唐军撤退了!”
“但愿如此吧。”暴鸢神情凝重地盯着河面,“赵四等人一刻不回来,本将就一刻放不下心呐。”
就在此时,哨塔上的士兵突然惊喜地叫到:“将军,您看河边!”
暴鸢凝神细看,果然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三艘战船缓缓停靠在正对韩军大阵的河岸边,下来一串人,说说笑笑地正朝自己走来。
一群人越走越近,约摸有四百人左右,能隐隐约约看到为首的正是赵四。
果然,没一会儿,满身湿漉漉的赵四和李二就带着身后几百士卒出现在了暴鸢的面前,满面春风地单膝跪地:“将军,小人等幸不辱命!”
暴鸢大喜过望,立即翻身下马亲自将赵四和李二两人扶起,边上下打量边大笑道:“好!果然英雄出少年呐,来说说,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二抱拳正准备回答,突然身体猛地一晃,好不容易才稳住,但还是扶着旁边的赵四半天说不出话。
暴鸢一怔,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这么危险的任务,死伤一百余人,生还的怎么即使不受伤也该累坏了吧。
于是暴鸢温和地拍拍赵四的肩膀:“让弟兄们先去休息,你和李二待会儿来帐中见本将。”
赵四和李二感激地抱拳,带着众人退下了。
方离和典韦隐匿在人群之中,顺利地跟随后撤的大军回到了营地。
到了帐中,四周除了几名踏白军之外全都是投诚的韩军士卒,典韦警惕地凑近方离:“头儿,让赵四给大伙儿换换营帐吧,属下担心”
方离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典韦,低声道:“此时换营帐会引起怀疑,让弟兄们都睁大眼,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紧张的不止方离等人,在船上表了忠心的一众韩军士卒也很慌张,之前在河中央孤立无援心里容易动摇,现在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许多人的心思就又重新活泛起来。
但唐军人数虽不多,韩军士卒们却偏偏感觉到处都有人盯着自己,又拿不准方离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不知道营地外面是不是还有伏兵,反而更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赵四和李二被暴鸢留到丑时过半才放出来,事情的经过被李二讲得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直言道并没有凿沉唐军主力,只是凿沉了几艘次一级的战舰,好在唐军以为是韩军大举杀到,浓雾中借着火把也看不清楚,这才慌忙退了兵。
暴鸢听得将信将疑,但唐军退兵是不可置疑的事实,且李二在受铎还有家小,不可能冒险叛变唐军,也只得相信了二人的说辞。
走出大营,李二哥俩好的揽住赵四的肩膀,笑道:“头儿,这下可能睡个好觉了。”
赵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趁着巡逻的士兵已经走远,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无需赵将军担心。”李二轻笑着小声道,“将军只管呼呼大睡,一夜醒来,你就是大唐名正言顺的将军了。”
赵四还想继续追问,无奈李二的表情慢慢严肃下去,也只得乖乖回去大营了。
他倒没想过向暴鸢告发,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呢?最好也无非就是得到金银美酒的奖赏了,就像唐公说的,韩国气数已尽,赵四才不想陪葬。
夜深了,与唐军在河面上激战一整夜的韩军士卒早已经沉入了梦乡,暴鸢在和申差商议过次日的作战部署之后,也躺在榻上闭上了双眼。
一顶不起眼的韩军帐篷里,两个漆黑的人影借着夜色的掩护一闪而出,账内的士卒们虽然醒了过来,但谁也没有发出声响,所有人躺在原地目送着两人消失在了帐篷外。
这两人正是方离和典韦,对于典韦不管说什么也要跟在自己身边的脾性,方离已经认命了。
两人灵活地在韩军营地中左突右窜,绕过一个又一个岗哨和巡逻队,终于悄悄接近了营地中央的大帐。
暴鸢和申差的帐篷就隔着十几步远,账门前有百名卫士日夜看守,根本没有可趁之机。
方离打了个手势,典韦会意,朝相反的方向扔了个小石子,守卫被惊动,立刻分出十几人前去看动静,方离和典韦则混在守卫之中绕到了大帐的后方。
两人露出绑在手臂上寒光凛凛的暗器囊,典韦一个闪身闪到申差帐篷后面,与方离对视一眼后,隔着帐篷直接扣下了扳机,而后看也不看,各自飞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到营帐的时候,典韦后怕地舒了口气,不赞同地看向气定神闲的方离:“这种事不该您亲自做,太危险了!”
方离安慰地拍拍典韦的肩膀:“放心,等他们几个准头跟你我一样好的时候,我就不会这么干了。
周围的几个踏白军闻言惭愧地低下头,隔着帐篷听声辩位,一根毒针便射中要害的本事至今只有典韦学会,他们还远远做不到。
天慢慢亮了,这是个难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河面上也不再雾气沉沉,大营重新喧嚣起来,暴鸢和申差的亲兵照常端着热水进入帐中,准备叫醒还在沉睡中的将军。
方离和典韦等人也起了个大早,刚刚洗漱完毕,就听见大帐处传来两声惊恐的尖叫:
“上将军死了!”
“申差将军?申差将军!”
营中顿时乱成一团,方离和典韦对视一眼,无需发令,五十名踏白军默契地化整为零,以三人为一组隐匿在韩军人群中,开始屠杀军中叫得上号的将领。
踏白军的手法十分隐蔽,当韩军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名中低层将领死在了他们的刀下。
与此同时,不等营中的韩军展开报复性攻击,远处的树丛中突然沙尘漫天,一阵阵喊杀声几乎刺破耳膜,河边的探子更是惊恐地大喊:“唐军渡河啦!快列阵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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