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邺都那处处增筑的大城,再看邯郸,反倒处处觉得有些小了。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心中不胜感慨。”伞盖下燕北坐于战车,扬鞭指向两丈有余的邯郸城墙对甄姜道:“说来奇怪,七八年前率军攻打邯郸,怎么打都打不下,那时候看这城是怎么看怎么大,以为就算是洛阳也不过如此了……现在再看,却只觉小得可怜。不说连废墟都一眼望不到边的洛阳,就算是邺城,都要比它三座还大啊!”
燕北对邯郸城有胜于血脉的深切情感,他记得这座坚城在他潮水般的军卒冲击下硬挨了半年,记得每个断水绝粮的早上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城头时恨不得将城里每个人都杀干净,记得誓死不降绝不卑躬屈膝的守将叫做沮公与,记得他在为期半年的战争中亲手杀掉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是他自己的部下,记得这座城使他统御半壁冀州的中心。
哪怕那样的统御在现在看来不过是叛军乱军、农民造反相似的统御,连赋税都收不到应有的三成,但那是第一次让他知晓什么是真正的权柄,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力量。
这座城让他得到俊杰的效忠,他的霸业起于辽东,但那是在邯郸城,就注定的!
“夫君,那是修筑皇宫之后的邺城,原先的邺城和邯郸差不多。”
燕北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邯郸城重复呢喃道:“太小了,这太小了,应当是要,再大些的。”
转眼,车仗便走至邯郸城西南十五里之亭舍,从这个位置向邯郸城望去,穿过邯郸的沁水与穿过赵王宫的渚水在身后十余里外交汇。目光越过官道两旁茂密的树林与麦田,能看见城池之外商市与民居,接近三丈的城池后,便是遥远、高耸而庞大的丛台。
自战国以来,邯郸久经战乱,过去的赵王宫在秦灭六国时便为大将章邯所破,夷宫阙,后来汉代重修,西汉末新朝时赵国邯郸相士王郎在此建国,再度增筑宫阙,直至如今。
整个邯郸城,由三处庞大建筑群构成。一为城池与其内的武灵丛台,丛台从前为赵王阅兵之用,后来燕北也曾在丛台练陷陈、先登二部军士;二为城西五里之赵苑,自战国时期的赵国王室园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亦曾在此练兵;三则是城西南十五里的赵王宫,汉代刘姓宗室与王郎都曾居住在这里,现在也是燕北的王宫。
整个冀州有广袤的平原,可谓不论何处都能建立城郭,但要好的地理位置则仅有两处,一为邯郸,二为邺城。简而言之,冀州平原产粮丰富,没有内乱便不必担忧百姓饥饿,而州中交通相对便利,从南向北也好从北向南也罢,运送物资都不困难,这个要求在几乎所有城池都能达成。
若在大统一时期,邺城的地利也仅仅比关中稍差,同样有黄河水路,远胜邯郸。但在当今局势纷乱南北分裂的时期,直面南方的邺城则在相较之下,不如邯郸安全。
远远地,便望见赵国相应劭带着国中属官与各地乡中三老在城下迎接,官道两侧的田垄上劳作的百姓见到车驾与军队纷纷拜倒一片,身后的鼓舞郎奏起鼓吹乐喧嚣无比,燕北轻轻笑,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
“属下赵相应劭,请大王入城!”
应劭其后,国中官吏与近畿三老纷纷拜倒,燕北命人停车,派来车驾将乡中三老扶上车驾,自己则牵来两匹骏马率先上去,才对应劭道:“你是某的国相,上马,逛逛邯郸城。请郡中长者先行,在郡府稍后。”
近畿的乡老早就被燕北扶上车驾而弄得晕头转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王,各个坐在车驾上应下忙称不敢,被催促下才向城中行去……燕仲卿是恶名在外了,过去不能活下去的人有多感激他,过去活得好好的人便有多讨厌他。甚至哪怕在底层的百姓黔首里,如果剥去他奴隶封王的传奇功绩带给常人那点感同身受,再去掉三番五次扬威域外,不喜欢、不尊敬他的人也大有人在。
因为他的徭役总是征发个没完,人们说这是时无英雄让竖子成名,因为放眼望去天下诸侯都是这般模样,到处拉乡勇、招民夫、征徭役,自战乱开始就没个头。百姓总是抱怨,总是在饮多了酒时满腹牢骚地叫骂。但每当州郡立起募兵榜时,还是要将儿子、父亲送到燕氏的大军中去,因为尽管他们知道燕氏的统治不好,但更知道别人的统治更坏。
而且恶名再多,也没有人会当面和燕北过不去。
“我记得你,过去是泰山太守,任你为赵郡太守时人们多有不服,认为你寸功未立便得到太守的职位是不公平的。”燕北打着马在应劭前缓缓走着,看着两旁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抬起马鞭指向周围道:“后来冀州府这两年的奏报上,你治理赵郡常常是州中之冠,现在我看郡中百姓面色红润,衣衫整洁,是可以与幽州的徐景山、石广元一较高低的。还有做出的《汉官仪》,裁撤过去不完备的律法,新增二十四条法律,你做的很好,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贤才啊!”
“大王言重!”
应劭对燕北还记得他感到意外,至于随后的夸赞亦是不卑不亢地回应。虽然现在夸他是不错,不过也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感受,这大约是天下随波逐流的人最常见的心态了。以前在泰山,好死不死徐州的张闿在自己治下杀死曹孟德的父亲,使他亡命至袁本初处,还未待上多久,袁绍为燕北所败,又做了俘虏。所幸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还任职赵郡太守才不过两年,燕北又被封王转眼自己成了国相……可这国相又能当多久呢?
“国中百姓,对燕某封王的事怎么看?”燕北感受到应劭的敷衍与疲惫,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种感受呢?有趣的是他夸赞应劭并未得到这个人多大的好感,反而在表达出忧虑时让应劭精神一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拱手微微叹气道:“百姓哪能会有什么看法,他们只忧虑大王会不会增加国中赋税,不知王权在谁。”
“那就免税,告诉国中百姓,后半年赋税减半。不说这些了,晚些时候你找几个精通篆刻的匠人,还有年轻书吏去王宫。”短短几句话,似乎同样的忧虑让国君与国相的距离拉近了些,燕北打马两步扭头道:“前几日在鼎上沾墨印在羊皮上几幅舆图,试试能不能在木石上刻字印在纸上,幼童发蒙也容易些。走,跟我去见见三老属官,待会去王宫与赵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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