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来,中原人很奇怪。人们寄望于用道德来约束百姓,达到国泰民安的愿望,这是没错的。但寄望于用道德来约束外族?燕北一直觉得这就像个笑话。
有些人是可以用道德约束的,比方说他自己,早年间流窜塞外杀人越货,天底下坏事几乎被做绝。但长大后读书明理,知道人世间有道德这么一回事,能被勉强约束。毕竟燕氏不是马匪世家,进入国家上层便要依照人们早已制定好的道德规则去做事,否则很难得到别人认同……燕北认为这才是人们受制与道德的原因,是因为汉朝人大多相信道德的存在,所以他也要相信,而不是因为什么玄乎其玄的人性本善。
人性本善吗?不是的,除了道德人与野兽并无什么区别,而道德又是人中翘楚制定出治理天下的规矩,那是术,不是道。韧性是本恶的,在贤者的帮助下,普通人也能够向善才是最值得骄傲的能力。
可总是这么想,便让燕北的思绪产生混乱与不解,走入危险的死胡同。比方说……如果人与野兽的区别在于抗拒杀戮抢夺的本能一心向善,那么不懂得道德为何物的外族,算人吗?
道德礼乐让国泰民安,人们争相效仿先贤,希望能成为贤者,忠孝仁义。可这也像套在人们喉咙上的枷锁。兵出邺都前的那整个冬天,燕北遍翻前人史书,没有哪个掌政当权者像他这样有乐于树敌与攻掠。在刘协之前有三十几个皇帝,但真正热衷于向外扩张的几乎没有,无论秦汉还是新朝,即便爆发大的战争也仅仅是因守势受到欺压难以忍受。
通常人们更愿意用晓之礼义去规劝外族,匈奴、西羌、高句丽、鲜卑、乌桓,以怀柔手段平息战争的贤才会成为名臣、以怀柔手段和解战争的皇帝会成为明君。而以战争手段结束战争的,大将大多没有好下场、皇帝也要背负上穷兵黩武的骂名。
后汉与西羌战争三十年,最后一劳永逸杀得羌人不敢再反的是段颎,但得胜后却只能阿附宦官,即便两任太尉之尊贵,最终也不过狱中饮鸠而死,何其委屈?但他对羌乱的做法在燕北看来是正确的。
汉家信的是道德礼乐,所以能够以道德礼乐约束自家百姓。可东夷北虏西狄南蛮信的是强者为尊,本质上就与汉人不同。外族归附,朝廷以为是宣扬教化之功,外族不归附,朝廷以为是宣扬教化不够……这本身就是错的,他们归附是因为归附时汉朝强大,能给他们带来危险才去归附,休养生息;他们不归附是因为汉朝国力衰败,有了可乘之机。
站在最肥美的土地上牧羊却不知豢养些猛犬,总是指望隔三差五将羔羊丢到圈外甚至放狼进羊圈饱餐一顿,将恶狼消化打盹儿的时间当作是把狼养熟了,这不是傻是什么?
高皇帝挟一统天下的威风,还向匈奴和亲,但那能叫臣服于匈奴吗?族群与族群之间哪里有真正的和平,天下的田地与牧场就那么多,匈奴多吃一口汉国便要少上一口,浅显无比的道义在汉书上都写着呢,铆足了力气到孝武皇帝大耳刮子还不是给抽回去了。
汉国是这样,就不容许外族也是这样想了?人家短暂的归附也是为了将来能报仇。
燕北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则比起寻常人有更多的攻击性,这大约是礼乐对他的教化还不够的缘故,毕竟他本草莽……他不想把羔羊推到羊圈外面,甚至前人放进牧场饱餐一顿的狼也不想好生生地让他们吃。过去前人掌权时的事他无法改变,但现在他不但豢养着猛犬,自己手上还有弓弩。
燕北这个牧童,不怕狼,反而觉得狼应该是怕他的。
他要先把羊圈里的狼打残了喂猛犬,再牵着猛犬背负弓弩走到牧场外,把山林里的狼群都赶出来,宰了。
这他娘才叫天下太平!
刘猛比燕北想象中要聪明一点,次日清晨便领着两个护卫骑兵赶到城下,脱光了衣甲拜倒说是单于栾提呼厨泉强征他的部众来作战,希望能得到燕北的谅解。和他一道来的还有右部中一个裨小王、七个千长的首级,说是都力主随同单于向朝廷作战,昨夜被刘猛叫进帐中杀个干净。
燕北对此不置可否,他估摸着是昨天夜里打完仗刘猛回去数了数兵马,死掉的匈奴人要比汉军多上三四倍,满地丢了脑袋的尸首让刘猛改变了主意,至于父亲刘去卑?说实话,燕北一向信不过匈奴人的血脉关系,父父子子的翻开匈奴这几百年来的历史,杀爹的与被爹杀的层出不穷,他们族中最值得骄傲的冒顿单于便是以响箭杀爹夺取大权。
刘去卑有好几个儿子,刘猛未必会真因为去卑在朝廷便放弃进攻,最大的可能是他发现这次征讨匈奴的汉朝军队比先前度辽部能打的多,他讨不到什么好处。
燕北让刘猛在城下拜了半个时辰,才登上城楼向下看了几眼,随后将成廉招至身边吩咐下几句话。不多时,城门洞开,成廉领两百并州骑两百羽林骑共四百汉骑出城,立在刘猛身前问道:“大司马要你将功赎罪,刘猛你不要自误。离开邺都时大司马便有意立你父去卑为匈奴单于,你为右贤王,现在你领兵攻打汉朝是什么道理!你可愿领本部为大司马前锋,击败休屠部擒获呼厨泉?”
拜倒在地的刘猛抬起头,看着满面大胡子的成廉眨了眨眼,心头盘算着得失。汉朝册封的单于与右贤王,与自己攻打汉朝自立右贤王或单于可不一样,至少不会面对汉朝层出不穷的进攻,还能稳坐右贤王之位……这点得失刘猛还是能盘算的清的,当即拜倒高声道:“回大司马,刘猛愿意,这便回去点齐部众发兵摆上擒拿栾提呼厨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