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物不是个好东西。
尤其是拿皇帝的宝物,这些东西样样都是稀世珍宝,让人看见了便爱不释手。可是偏偏,这些东西对燕北来说,实际用处却根本不及一曲听命的武士来的重要。
玉玺也好,斩蛇剑也罢,都是如此。
实际上储藏在武库上方可能被损毁可能被董卓军运至长安的,才是武库里最重要的东西,足矣武装数万兵马的兵甲。至于值钱的或者实用的东西,燕北也想清楚了——他们摊上刘宏那样把皇宫宝库里值钱东西都往西苑私库里挪的先帝,刘宏可能给他们留点什么吗?
这下子,全成董卓的了。
从地下密道出来后,燕北命人取来木匣将王莽头、斩蛇剑、传国玉玺封好,留太史慈领两曲人马在武库收整那些附属国历年进献宝物和舆图鼎,命姜晋抬着木匣与赵云提领两曲人马随自己前往太庙。
从不迷信的燕北,此时此刻心中却有些微妙地相信,举头三尺有神灵。
若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为何洛阳城都烧了,可坠在井中的玉玺、封存于地下的斩蛇,却统统为他所得?
前往太庙的路上,姜晋指给燕北看那座捞出玉玺的水井,井外的枯骨衣衫早已被士卒粗暴的动作弄烂,燕北看了一眼便命人将这具枯骨在城外挖坑埋葬……还有井下死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士卒,也命姜晋在夜里悄悄折返,将他在城里寻一处院落埋葬。
此二人都是他燕某人的功勋恩主,总不至暴尸废墟。
其实燕北能想清楚这些至宝是如何为他所得,这是偶然也是必然……井中尸骨观其腐烂程度已有年余,而一年之前正是外戚何进为首的士人与宦官争权夺利之时,应当是掌玺的官吏担忧玉玺为举兵向皇宫肆意屠戮的乱臣贼子所得,因而将玉玺投入井中,至于为何在女尸上,就不是燕北能弄清楚的了。
皇宫武库更容易想明白,宫内武库之下密道,知道人本来就不会太多。先帝驾崩之后,紧跟着亲信武宦官蹇硕身死,宫内哦宦官为士人小辈屠戮一空,十常侍最后存活的几人与小皇帝一同逃到黄河边上,面对重重追兵只得投河而死。
宫廷为之一空,能随意进出武库并知晓之下有密室的,皆死于此役。再往后,掌管朝廷大权的董卓从西凉而来,哪里会知晓这种密室。
可能想明白并不就意味着他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刘氏传国之物尽数为他所得,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一心西攻,然后便得到了这些珍宝。
守在太庙的卢植对燕北的到来非常意外,他与陈群并没有做什么,或许是因为世代效忠朝廷的官宦人家对刘氏列祖列宗总有敬畏,他们甚至没有踏上太庙基座,仅仅是在外面跪坐着。
“仲卿将军怎么过来了。”卢植轻咳两声,虽然满面红光却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要站起身来燕北连忙托住行将就木的老者说道:“子干先生不必多礼,武库被烧毁,只在木灰中留下些许残刀断剑与损毁的机括……子龙,你带人去城内寻木料,洛河畔芦苇,将天子九庙重新搭起来,即便是茅屋,总要再立宗庙才是。让夏侯兰派人去寻三牲,明日以太牢之礼祭告天地。”
“子干先生的身体如何?”燕北与卢植跪坐一处,缓缓说道:“我派人传信关东,让他们送医匠过来,也好看护着先生。”
卢植摆手,摇头笑了。他的身体自己知晓,这已是落下十几年的老毛病了,又如何会是寻常医匠就能治好的,他只是笑笑,看着燕北突然让他坐在一旁,问道:“老夫看见仲卿的部下挖出太学门前的石刻,是打算做什么?”
燕北难得感到不好意思,这是被正主儿问到了。熹平石刻除了蔡邕等人,卢植也是制作石刻的大儒之一。燕北点头咧嘴道:“在下不忍看瑰宝蒙尘,打算将石刻运回辽东,立在书院前。”
卢植眼神复杂地看着燕北片刻,在他眼中燕北是天纵之才……以奴仆马匪出身至今,偏安辽东一隅却能占尽地利,在身旁网罗了王烈、邴原、管宁的当世巨儒,此次兵进洛阳居然还将目光盯在熹平石刻上。
“老夫听说你想然使辽东学风浓郁?”
“荀子有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燕北对卢植说道:“人不教化,便凶蛮野性,该杀肆杀。若受之教化,则晓礼义,若在下早年间有向学的机会,兴许便不会追随大贤良师起兵反叛。所以在下想让家乡更多人得到教化,若天下人皆可教化,则天下皆可安定!”
“可阁下仍称角为大贤良师。”卢植看着燕北玩味地笑了,很少有人会像燕北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说起大贤良师,只是卢植到了如今这般年岁,早已不再计较那些事情,他只是对燕北问道:“于当今天下,将军又想做什么呢?”
听到卢植这么问,坐在一旁陈群也来了精神,微微倾过身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可就这么一句话,硬是将燕北问住了。
他想在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他想做他想做的事!
与这天下无关,他要讨董,他便倾辽东之兵南下;他想保境,便在辽东开渠引水开荒种田。他想身后的人一如既往地忠诚于他,他想头上连皇帝都无法控制他。
他不是盖世武将,也从不羡慕那些最勇猛的武士在战场上无人能挡。他不是世间智者,也并不认为凭借智谋在世间纵横捭阖能给他带来多少快乐。
这样说来似乎太没追求,可盖世的武将在他麾下为他无人能挡;可世间智者在他身后筹谋纵横捭阖。
“天下不乱,燕某便在辽东做个富家翁,享万顷良田,引渠修路,供奉名士大儒,推行教化;募壮士扫东夷击北蛮,哪个朝我汉家伸手,便剁碎了狗爪子下酒……这样留待百年之后,后人可说燕某是个好将军。”
燕北笑着抿起了嘴,“等打完了仗,回去结婚生子,给娃娃起名唤作无患无疾,教他如何做个好人。”
卢植不动声色皱着眉头,听燕北这话怎么好似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似乎这辈子除了与东夷胡人作战之外就剩下生儿教子,将一生的身后事都想得清清楚楚。
陈群年轻些,等不及便对燕北拱拱手问道:“敢问将军,若天下乱了呢?”
“天下乱了?我不想天下乱,不想啊!”
燕北费了多大的力气,一丝一毫地奋进才使得坐拥今日之成就,如果天下不乱,他能活得多好啊!辽东那个地方远离中原,一郡的兵力财富,却在几年之内让他与沮授治理地远超收到兵灾祸患的中原大郡,足够他燕氏三代人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可天下要是乱了?
其实他也知道,天下已经乱了。但是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曾经两度投身叛乱的男人在天下真的乱了之后,却在脑海中不断思念着往日的和平安宁。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当天下安宁时,他是人下人,世间一切美好似乎都与他无关;而当他成为人上人,天下自己乱了,世间的那些美好他终于有资格去追求,可美好不在了。
“前年,老夫曾策马追帝至黄河岸边,你可知晓宦官张让投河赴死时曾拜过皇帝……细数往昔在老夫脑海依然历历在目。”卢植想到那个剑与火的夜晚,缓缓摇头道:“张让对陛下说,他们死后,天下将会大乱。让皇帝好自为之。”
“老夫那时以为满是雄心壮志的年轻士人们做的事情是对的,但现在看来,他们做的未必对。”卢植缓缓道:“天下,真的大乱了,可笑朝廷肱骨,却看得不如宦官清楚。”
宦官灭绝,士人对武夫退避三舍不敢扼其兵锋。当年攻入皇宫的那些年轻人都凭着当时的威望活的很好,可是皇帝呢?
皇帝身边连可用之人都没有,是以大权旁落……否则杀董卓一夫,三五宦官便可将至招入宫墙下以刃屠之!
“长文,老夫自知时日无多,有事想得到你的帮助。”听到卢植这么说陈群自是受宠若惊,拱手应下,这才听卢植说道:“老夫目睹三十年兴衰,欲编书一册警示天下后人。你可愿与老夫一同编撰此书?”
陈群当然愿意,莫不必说这是卢植行将就木之时的请求,单凭卢子干的才学,他能跟在身边便已是开怀了。
“长者相请,群自不敢辞!”
燕北听着眼前一亮,卢植若是编书,可以想象他自己也一定会被记载在书中。而且可以想象,南下驱兵之后的作为,卢植一定会写出许多篇幅!
一队队精悍的辽东武士扛着原木蓬草开始构筑有史以来最简陋的太庙,燕北从姜晋手中取过狭长的木匣扛在肩上,没有再与卢植与陈群说些什么。
“今夜在下将宿于太庙,聆听刘氏祖先的托嘱。历代皇帝在天之灵若要燕某西进,燕某便领兵继续西进。”燕北扛着木匣对二人说道:“如果今夜没有托付,在下过完夏季便率军返回幽州,余生奉刘氏,保百姓,讨不靖。”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