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外,扎着黑底燕字与红底护乌桓校尉的旗帜在北营迎风而摆。
燕北布下酒食,端起陶碗祝道:“诸君请饮,营中酒食匮乏,且将就着,待讨黑山事毕三位可往辽东做客,到时燕某再为你们做东,到时秋日蟹已肥,我等于舟上食钳下酒岂不快哉。”
营中未设主座,只有五张案几相对而摆,太史慈坐在燕北身旁,在他们对面的三人正是刘备、关羽、张飞。
刘备与关羽端起酒碗均答谢过,唯独张飞听到燕北的描述眼睛都亮了起来,倒是率先笑道:“那飞便谢过燕君啦,哈哈,兄长,到时咱们去辽东做客吧!”
比起关羽的默然不语只管饮酒、张飞见食欣喜,燕北的目光更多地放在刘备的身上。刘备这个人不简单,心思玲珑却不外泄,燕北能感到他一直在思虑,却什么都不说。
而且他从不失态,总是一副眉目低垂的温和模样,再配上双略大的耳垂倒像是谦谦君子,若非燕北见过他在战场上的奋武用命的模样,只怕便要叫他骗过去。
正如一柄鞘中利剑。
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
刘备放下酒碗,再度拱手拜谢燕北的款待,思衬再三,这才开口问道:“备不过败军之将,燕君为何今日在州府堂上向刘公要我兄弟三人?”
若说当时心里没有一点惊讶与激动,那是骗人。刘备清楚自己在州府的位置,那一众从事乃至刘公,谁会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甚至他们连自己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怕都不晓得。可自己的名字却偏偏被燕北在那大庭广众之下朗声说了出来,要自己三人随他前去冀州战场。
“败军之将?辽东战场上你们劫走我的俘虏孟益,云长还不是险些将燕某斩于马下?”燕北笑的豪迈,抬手向刘备说道:“燕某可没将你们当作败军之将,若阳乐之战伯圭将军麾下无你三人,他便被我束缚着推到这蓟县城下了!”
刘备如何敢应下这样一句话,连忙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掩饰尴尬,说道:“燕君谬赞了,即便无我等,伯圭兄长有部将用命,一样可化险为夷。”
燕北看着刘备脸上带着玩味笑意微微摇头,不过他也知道这么说刘备是不能应下的,刘玄德不是只知被夸耀的鲁莽之徒,即便他真认为那次公孙瓒是被刘备所救,但再说这样的话也只能平添尴尬罢了。过了片刻,燕北敛衣袖正色说道:“刘玄德,我听到你的名字便觉得熟悉,后来回去想了想,很久以前我就听人提起过你的名字。”
“哦?”刘备脸上带着招牌式的矜持笑容问道:“燕君听过在下的名字?”
燕北点头道:“早年间我曾在范阳住过一段时间,燕某的记忆从不出错,就是那时候我听乡闾人说过,楼桑里有个大游侠儿刘玄德,离了乡里往中原走了。”
“燕某若早些去了涿郡,或许在那时就能与君结交。”燕北说着脸上便带上些许神往之色,随后带着笑意道:“辽南之战,你也不必指使云长劈我一刀,实不相瞒,后来的很多夜里云长总是带着他那杆长刀策马闯入我的梦里,将我惊出一身冷汗。”
太史慈用酒碗挡住脸上的笑意,他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位草莽出身的上官总是在不经意间露怯,而且偏偏燕北身上带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他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却不会令人产生这是个庸人的恶感。
反倒觉得他是真性情了。
关羽缓缓点头,看着燕北也不说话,只是无言地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刘备和关羽这两个兄弟,还是太沉闷了些。倒是张飞一门心思抓着烹肉食个痛快,压根儿没听大家在聊什么,只是看关羽端起酒碗,自己这才有样学样地对着燕北端起酒碗,大手一翻便将酒液倒入嘴里,一口咽下还有些无趣地呷呷嘴,微微摇头。
燕北觉得十分有趣,笑着问道:“益德可是觉得这酒不合口味?”
刘备和关羽看上去对他还有些生,尽管战场上见过几次,坐下饮酒却还是头一回,很难聊到一块去。倒是这张飞无畏无惧,拢起袖袍正要接着伏下身子与肉食战个痛快,听到燕北问话想也不想地说道:“太淡,饮在口中都无甚味道!”
“哈哈!”燕北抚掌大笑,刘备转头佯怒道:“益德!还不给燕君赔礼!”
“无妨无妨,益德竟是个好饮烈酒的,也对,宝剑配得英雄,烈酒也正应配英雄啊!”燕北忙对刘备摆手,随后对张飞说道:“益德既好饮烈酒,襄平有鲜卑人送的塞外御寒烈酒,等燕某从冀州回来,到时让益德饮个够!”
“当真?”张飞放下蒸肉,看看满是油渍的两手,连忙在旁边拭手帛上擦擦,这才拱手道:“那飞先谢过燕君啦!”
刘备看着张飞这副丝毫不将自己当做外人的做派也是哭笑不得,这才陪着笑脸看向燕北,燕北摆手道:“无妨,燕某早年间亦好饮酒,三日不饮便觉馋虫勾五脏。只是前年在中山受了重伤,榻上躺了整个冬天,医匠滴酒不让沾,可是让燕某难受。”
“敢问燕君,是冀州的那场大战令阁下负伤?”兴许是张飞的开朗,亦或是提到战争,关羽问道:“平乡之战还是邯郸围城?”
问完了关羽才感到有些突兀,拱手抱拳道:“望燕君勿怪,在下后来曾让部下多方打探当时的战事,武艺与战阵,关某像多习一些。”
燕北心里亮了一点,他知道张飞的喜好是饮烈酒、此时也知道关羽喜好战阵与武艺,此时对他而言只有刘备仍然是神秘的了。他抱拳道:“怕是要让云长失望了,燕某长成后与人交战,受伤最重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云长那一刀削了兜鍪磕得头脑生疼;再一次便是从马上将伯圭将军撞下来,在冀州燕某不曾因战阵受伤。那次重伤是被部下抽了五十鞭刑。”
“被部下抽五十鞭?”张飞瞪着眼睛问道:“小小士卒安敢给校尉上刑!”
刘备沉默不语只是看着燕北等他说出下文,倒是关羽一副很来精神的模样,说道:“愿闻其详。”
“那是很早的事了,中山张公方起兵,燕某也不过是个军侯,手下不过堪堪几百人马。全赖中山甄氏兄长代为说项,燕某才兵不血刃地入驻无极城。只是当时无甚威望,亦约束士卒不利,入城时燕某向三老长者保证,庇护一城百姓,怎料到有一属下贪图妇人美色,闯入民居打伤主人又欺辱其妻……县令带着声泪俱下的家人到我营中,不知多少双眼都看我会怎么做。”
“于理,燕某曾应下承诺,要庇护乡里。于情,那士卒曾为燕某死战,我若杀他便教士卒寒心。何况往昔不似如今,燕某对部下也没有如今的威望,当时若拔刀杀人,几百跟着我的士卒便会起兵将我杀了。”燕北说着,想到当时嘴角也勾起,狡黠笑道:“所以我便赌了一场。”
“赌了一场?”关羽问道:“阁下是如此做的?”
“赌了一场,我赌行军法的部将会轻一点;赌军法五十鞭打不死燕某。”燕北带着些许骄傲扬着下巴,脸上是掩不去的笑,“我告诉无极城父老,这个人曾为我出生入死,我若打他五十鞭便会将他打死,所以我不能打他。但他目无法度又必须受罚,燕某很是为难,所以……燕某便解了甲胄当着部下与父老的面,让部将抽了我五十鞭。”
燕北饮下酒水,摆手笑道:“部将确实留了手,不过还不如狠一点让燕某昏过去,也好省了这皮肉之苦。十鞭之后皮开肉绽,随手一碰都疼得冒汗,更别提用鞭子抽了!后来燕某赌赢了,鞭子没打死某,从那以后在营中下令无往不利……这事我一直没跟部下细说,省的给他们长心眼儿!”
“嘁!”张飞带着狭促的笑意,口无遮拦道:“燕君你这人太贼了,如此虚伪之事硬是做的如此大义凛然。”
倒是关羽丹凤眼瞪得浑圆,稍晚一些才拱手道:“多谢燕君,受教了。”
“益德,燕君这不是虚伪。”刘备长叹口气,对燕北带着敬佩拱手,随后才对张飞说道:“所谓虚伪,为虚假言辞而不做实事。两难之中独辟蹊径做出两全之法,即便燕君心中想的是收士卒之心、服百姓之教,可他受了鞭刑那便不是虚伪,是真性情了。若人活一世,行事一世而无有空言,那虚伪与真,又有何区别?”
说到这里,刘备起身对着燕北长揖到地,这才起身道:“今日与君一饮,甚为钦佩,燕君即将南行平乱,全以此酒为燕君祝,此战必胜!备自于辽西静候平乱佳音,待燕君回师,备自当于涿郡为君置酒洗尘!”
“哈哈,大善。”燕北笑着起身,对三人拱手,这才说道:“时日不早,玄德云长益德,你们出营也很久了,那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三人向燕北告辞,送到辕门三人上马,燕北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玄德,伯圭将军不允你三人随我共赴冀州,你心中可有遗憾?”
刘备本已经扬起马鞭,听到燕北这么问,勒住缰绳回身看着辕门下立着的燕北,轻轻点头,这才朗声笑道:“如将军所言,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