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
燕北也一样信奉四海为家这个真理,是不过他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如果说有一个词能够阐述燕北一生的详尽,燕北猜测,那个词可能是一个字。
夺。
用作动词。
燕北的一切来源于此,他的一切都依靠诡诈与暴力抢夺而来。
没有抢夺,燕北就只能是襄平骑着羊赶马的奴仆。
所以燕北爱极了抢夺!
不过现在,有人要来抢夺他的一切了。
……
“将军,斥候传报,辽水西岸现大队人马出没的踪迹!”孙轻火急火燎地窜入燕北在青石桥东侧的大营,撩开帐帘兜头便拜倒在地,带起一片铁叶子扑簌声,“不过斥候发现敌军打出的旗号并非公孙……而是孟字大旗。”
“孟字大旗?处心积虑没等到公孙瓒,反倒等到了孟益……这人是累功升迁的中郎将,不可小觑。”燕北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凳之上,帐下众将左右两列跪坐开来,各个披甲执锐脸面上带着一股子大战来临前的深色不善,燕北看着帐下拜倒的孙轻问道:“敌军数目,多久抵达河畔?”
孙轻的脸色并不好看,如同在座的每一名将领一般,他们全心全意地备战,防备的是公孙瓒及其麾下的三千骑。即使公孙瓒名声在外,但谁都不会认为公孙伯圭三千兵马可破他们的万众,但当燕北问到孟益的兵马数量时,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畏惧与苦涩。
“将军……敌军人马逾万,六个时辰后便可渡过辽水。”
人马过万,双方军力持平了。
大营中,随着孙轻底气不足的这一声,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孟益的兵马很明显不是冲他们来的,朝廷很少会派出超过三千军力去各地平叛。在东汉的精兵政策之下,在编的汉军大多为职业士兵,诸如期门郎与材官,几乎各个都是下级贵族之子,战力高超而强悍。
这万余汉军来时的目标,一定是声势浩大的十余万乌桓人……或许在他们无论谁来看,万众汉军进攻燕北?
杀鸡用牛刀!
但燕北并不这样认为,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输。
“诸位想必都清楚这一战的意义了。你们这些流亡的汉将、黑山里的亡命之徒?这一战,就如同你们曾经与天争命的一次次拼搏一样,胜了,便在辽东扎根,你们都将成为辽东新的士族,别人将会在你们的姓名冠以辽东乃至幽州,你们的家族将会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你们会拥有自己的邬堡、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财富。”
燕北说话并不用力,反而看向部下的眼光中带着压抑已久的狂热,“当然,如果输了,我们会丢掉性命。可你们害怕丢掉性命吗?我不怕!我只怕不能出人头地,死?我从来不怕!这场叛乱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很多人会死于此战,可能是你们,也可能是我。”
“但就算今日燕某便死于此地,燕某亦不后悔,以微末之身可与朝廷中郎将作战,于某人已足够荣耀!”燕北脸上的狂热之色已经压抑不住,攥着刀柄的手臂都在颤抖,“拿出你们的胆气来,今夜让他们的军阵血流成河,明日让他们的家人流离失所!”
混迹于血与铁之间讨生活的男人,哪个会有仁慈之心?
燕北抽出环刀,坐在胡凳之上,以刀刃杵地对众将发号施令道:“诸君且带领兵马进入早已布下的阵形吧,一旦两军接战,左右翼便包抄上去,张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打不过他们,也要让他们无粮可食!”
“兄长,那我呢?”众人都早已有所安排,只有燕东一人感到无所事事,他继承了燕氏家族的勇敢,可作为首领的兄长却不对他安排任何任务,让他在军中时常感到抬不起头来,“请兄长让我领一支人马!”
一下子众将都低下头不做声,谁不知道燕北有多护着这个弟弟,他会让燕东独领一支兵马?开玩笑。
果然不出所料,燕北笑着挥手说道:“你领一支人马?好,孙轻部下兵马便教你指挥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镇守襄平城!”
一句话,令众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们外围的这万余兵马没死完,谁也别想摸到襄平城的影子。
在战役准备阶段,燕北就将从襄平城到辽水东划分为接下来的战场,除非一路溃败,否则根本不可能让战火蔓延到襄平城。众将知晓这样的事情,燕东同样知道。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燕东不禁将目光看向一旁坐着的老者,以一己之私掀起北方波及数州叛乱的始作俑者,张纯。比较起来,燕东甚至更乐于在张纯部下时的模样,尽管当时他是被当作质子,被张纯一路夹裹到肥如城。
但在那里,张纯真正将他当作部下来看,他能依靠自己所学到的一切去真正做些事情。而不是在兄长身边,仍旧像个孩子一样。
燕东感觉的到,他一直被燕北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即便他知道兄长是这天下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去亲他待他的人,可这种感觉令他抬不起头,甚至整个军中都将他当作个孩子。
察觉到燕东不愉快的表情,燕北却没有多说什么。
等这场仗结束,或许等不到这场战争结束,一旦看到胜利的曙光,他便要挑个时间好好和燕东谈一谈,但不是现在。
“诸位,我等聚众至今,此战,便是我辈扬名之始!”
各部兵马倾动,数个军阵在辽水东岸移动起来,伴着鼓声军乐,那些飞扬的旌旗象征着一场血战的到来。
……
辽水河畔,夏夜里的河岸芦苇轻摇,燕北策马于岸边向西眺望,远方汉军的军阵越来越近了。
最多半个时辰,敌军的斥候便会传回桥对面有叛军结阵的消息。
在他身旁策马的不是哪个心腹手下,而是曾经的首领,叛军弥天将军,张纯。
张举死后,张纯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岁,再也没了曾经那股气概。丘力居没有丝毫意外地对燕北的行为绝无怨言,兀自驱赶兵马前往辽东属国,仅留下乌桓峭王苏仆延的四千骑追随张纯。
张纯不想走,他没打算为张举报仇,尽管麾下兵马大权全部给燕北夺走,可张纯还是想看看……这一路上被公孙瓒追亡逐北,就算管子城围困半年,也一样没杀死公孙瓒手底下几个人。
他想看一看,燕北能不能帮他出出气,报报仇。
“二郎,你就打算用六千兵马阻击孟益?”张纯不了解燕北的兵力布置,仅仅看这点兵马,他心里有些没底地说道:“恕我直言,骁牙军虽然精锐,却也难挡孟益……我让苏仆延必要时帮你出击,但他是乌桓王,不会因为我们汉人的战争卖力。”
因为秦王朝兼并六国之后的大一统,又被六国英才所推翻建立出新的汉朝,而汉朝又经历了文景之治与汉武扬鞭,尽管已然没到什么国家意识萌芽,但已经有了足够的民族意识。
汉人高于一切,汉人高于一切!
燕北有些轻佻地笑了,历经风霜的脸上扬起笑容,轻轻对张纯点了点头,向南北两侧的山脉望了一眼,没有对张纯说什么。
要他说什么,山那边还有他足够多的部下,摩拳擦掌着打算将孟益这支兵马生吞活剥吗?
燕北没这个自信,所谓战局形势瞬息万变,在一场战争结束以前没有任何能够提前知道胜败,只有最高明的将帅才能在战斗进行之前准确猜测出敌人的每一步安排。
而燕将军,显然并不是这天下最高明的将帅。他只能在部署时将敌人想象地尽量精锐,将敌人的战意猜测地尽量高昂……以此来为他手下的亡命之徒鼓劲,鼓一曲气冲霄汉,斗一场追亡逐北!
河畔左右尽是人高的芦苇随着晚风摇曳,这种遍布幽冀小河湾的芦苇荡被百姓称作青纱帐,能供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搭建茅草屋。可在这个夜晚,肃杀的气氛让青卵石上蹦跳的蛤蟆都不敢乱动。
燕北对部下宽心道,“孟益久经战阵,不会在第一个夜晚率先动手。”
说完这句话他便命留守于河畔的两个斥候曲化整为零沿着辽水摸进对岸的芦苇荡里,伺机射杀敌人的斥候与暗哨,并及时将消息传回来。
这年头夜战传递消息的方式只有一种,每个敢死斥候身上都带着一柄轻弓与浸泡在兽油里的箭矢,一旦敌军大举行动,便取火引燃射向天际……至于辽河东岸的中军大营能不能看见,则算各安天命。
因为燕北知道,孟益虽然不会率先动手,但第一场小型战斗必然发生在这个夜里,发生在两军斥候之间。
在战争中,斥候承担着制胜先机的作用,每一名斥候在战时都是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棋子。而在这场以性命做赌的棋盘之上,两军交兵的第一招,往往是斥候拼杀,相对换子。
保住己方斥候,而最大限度地杀伤敌军斥候。谁没了斥候,谁就是瞎子。
这个道理,燕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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