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多少次,自家人不用这么客气。”秦秀才笑着埋怨一句,丁掌柜唯唯诺诺的应了。
秦秀才环视略显空旷的宅院,感慨说道:”从前这边是个总旗在管,盐包在院子里乱堆,结果下雨弄湿了,折损了三成多,换了老丁之后,一切都是干净利索,事情还是要内行来干,学文学武再好,也不是万事皆能。“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是说道:“咱们去店里看看。”
那丁掌柜连忙走在前面引路,朱达觉得很奇怪,按说这盐栈在郑家集的分号规模不小,又是秦秀才亲自主持,应该是仅次于总店的位次,主持这家店铺的丁掌柜身份地位也不会太低,可这位中年人在秦秀才面前未免谦卑太过,甚至连秦家仆役都没有这样。
好像听到他心声一般,秦秀才边上说道:”老丁是遭过难吃过苦的,弄得如今战战兢兢,说了多少次不用那么小心,他也不听。“
朱达恍然大悟,走在前面的丁掌柜回头苦笑着说道:”想改改不过来,见笑见笑。“
这丁掌柜面上这么说这么做,心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他觉得自家这小心和大礼都没错,因为秦秀才对朱达这乡下少年看重的太过,听说是救了秦家小姐,可眼下这种礼数对待,还有刚才的解释,分明是心腹亲信的待遇,难不成是秦秀才在外面的私生子,但看这个年纪不太像,长相也差的太远,丁宝同已经想歪了。
没走几步就进了前店,从院子里看这店面规制很大,进来之后却不觉得宽敞,因为处处堆满了货物,朱达从未进过盐栈,在他的想象中,里面无非是盐货和量具,多买少买都要过称,只有这样的业务自然简陋,没曾想这店面里面却见不到什么盐货,有柜台有货架,看起来倒像是个杂货铺。
打量货架上的货物,丝绸、布匹和毛毡是最多的,一边还有些毛皮堆着,另一边开始没有看清楚,走近了才发现是堆倒扣的铁锅,至于盐包反倒是放在货架后面最不显眼的位置上,下面垫着木头,周围还撒着一圈生石灰。
秦秀才一进店面,还没等身边的丁掌柜招呼,看到秦秀才的伙计就慌不迭的过来行礼问候,每个人都是毕恭毕敬,秦川亲切和气回应,一旁的朱达能看出来,大多数人对秦秀才都是敬畏中带着亲切,能看出秦川在这里能服人也能拉拢人,唯有那位掌柜丁宝同表现的奇怪。
从基层的学徒和伙计,到算账的账房,还有在前面招呼客人的三掌柜二掌柜,都过来和秦秀才问候,然后又都被介绍给朱达,又把朱达郑重其事的引荐给他们。
盐栈从上到下的感受估计和那丁掌柜差不多,本以为朱达是秦家仆役长随一等的乡下少年,没曾想却是秦家大少爷的待遇,秦秀才表现出态度之后,众人自然明白今后该怎么对待。
“附近十几个村子都在这边拿货,和你们那里的规矩一样,用牌子拿定量的货,只能卖自己管的村子,郑家集和周围三里的人家都直接在店里零买,不过这两种生意都是搭头,真正赚的是边商买卖,大同附近的蒙古部落缺盐,这里的盐正好卖给他们。”
从丁掌柜到下面的伙计,大家本以为明白了该把朱达放在什么地位上,但秦秀才这么介绍生意细节之后,大家发现还要高抬。
“说是做蒙古部落的生意,实际上是做大同商队的生意,能和蒙古人交易的那些商队背后都有咱们大同的将爷和老爷,这等商队只在辖区内有个便利,出去就不好用了,同样的,南边那些商队也不太敢进将爷们的管区,毕竟边关不比内地太平,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所以内地的商队把货卖给咱们,在咱们这里购进草原上的特产,大同的商队也是一样。”
朱达听得仔细,升平盐栈的生意模式他已经了解大概,做一个大同和外地的中间商,实际上是草原蒙古部落和大明的中间商。
边上掌柜伙计们看向秦秀才和朱达的眼神愈发古怪,这等介绍,已经把盐栈赚钱的窍门告诉给了旁人,这等待遇,已经和大老爷和三老爷差不多了,总不能这位小爷是四老爷。
“你想到什么了?”秦秀才问道,旁观众人甚至有咳嗽出来的,心想这小小年纪能懂什么。
“大同这么多地方,郑家集这么多商铺,为什么来咱们这边买,不去别处,是因为我们这里有盐,有大宗可靠的盐,没太多可选的,再者郑家集又在道路交汇的地方,地理位置最方便,商队来往,顺手就可以进货销货,多赶路也要耗费,即便别处有比我们便宜的,加上路上耗费也变得贵了。”
店里的咳嗽声消失了,彼此交换的眼神不见了,古怪表情变成了震惊,要不是有客人上门,恐怕就是鸦雀无声的局面。
这个看起来有些土气的少年还真懂,他所说的这些大家能听明白,可这么清楚的被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连账房掌柜这样动脑子的人物都只是模模糊糊想到。
秦秀才脸上也有讶异表情,他对朱达的才能早有判断,可一个人不可能懂的那么多,知道阴谋和算计,居然商事买卖上也说得头头是道。
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理解,朱达当年的信息爆炸是个什么情况,除了太过高精尖的方向,其他各处没什么秘密,各种内情内幕真真假假的信息到处都是,有心人都可以获取,而且在学校毕业前后,学生求职会经过这样那样的面试,口才不太差的人都会有一套应付问答的手段。
现在的朱达也是如此,比起当年来,朱达能冷静沉着的思考,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模式相对简单,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变量和数据,秦秀才说得又十分明白,何况在那个全民经商发财的时代,对生意上的事,人人都了解些,都能说几句,朱达自然就可以侃侃而谈。
秦秀才脸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环视各人的反应,却有几分自豪浮现,又是笑着问道:“还有吗?”
“咱们有刀,旁人做这等生意就是肥羊,咱们做这个生意不怕,有人有刀能护得住,这样生意才能长久,这样客人们才会放心跟我们做。”朱达又是说道。
私盐组织有自己的武力,和卫所对抗不落下风,从双方还能谈判来看,只怕在官面上也有依靠,只有这样的力量才会取得别人的信任。
秦秀才点点了头,温声说道:“你想得很明白。”
说完这句,秦秀才又笑着对众人说道:“听明白了,这生意不是谁想做就想做的,刚才是不是觉得学到了窍门,想要自己出去单干发财?”
刚才听朱达把一切说得透彻明白,伙计们还好,掌柜们未尝没有心思,不过等朱达做了这个总结后,大家就都醒悟过来,看着容易,却有无法解决的困难,秦秀才把话说破,大家反倒是觉得轻松好笑,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一时大好。
秦秀才招呼众人先去招呼客人,他领着朱达在店里转悠,却没有丝毫出门的意思,毕竟今日里才得了保证,为求万全还是在盐栈内活动的好,朱达不用特意观察就能注意到,盐栈里有三名身强力壮的伙计很是沉默寡言,盯着店内的客人和门前,门外也有两个看起来很突兀的小贩,经常和店内的人比划手势。
刚才听说骑马护卫都在千户所那边,从这个看来,盐栈的武力并不仅仅是那些精强的骑士,马队只不过是核心力量,还有其余的人手在。
“你们俩说店里的货物,最值钱的是什么?”秦秀才笑着问道,他收一个乡下少年为义子,又给了足够高的礼遇,即便有报恩的原因,可以为过了的人还是多数,朱达在人前展示这等才智韬略,才会证明他的正确。
朱达此时很愉快,来到这郑家集,所见所闻比起白堡村里多了许多许多,在这里才能更充分的感受这个时代,才可以学到更多,他听到秦秀才的问题之后,先扫视店中货物然后开口说道:“应该是毛皮。”
虽说看起来最贵的是丝绸,可山西潞州也是丝绸产地,还有南北各省的竞争,但这毛皮是越北越好,肯定是草原上最佳,这比较起来自然是毛皮最贵。
秦秀才又是笑了,调侃说道:“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总算能有个教你的,最贵的是铁锅。”
朱达愕然,秦秀才笑着继续说道:“蒙古从大明采买的一切都可以互相贩卖,倒手取利,只有这铁锅不卖。”
“是为了打造兵器?”
“也能打造兵器,但最要紧的就是用来生火做饭,能打一口刀,未必能打一口铁锅,没有刀可以拿着骨头木棍,没有锅却全家吃不好,会饥饿得病,不是每户牧民都要刀弓,可每户牧民都要有口锅。”
看到朱达听得入神,秦秀才兴致更高。
“在大明各处,一口锅放在灶台上能用好多年,可在草原戈壁,一口锅随着牧民搬迁,风吹雨打,再怎么珍惜宝贵,磕磕碰碰,锅也不会用太多年,周而往复,你来算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