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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章 圣人可肉白骨
    随着聂隐娘一剑刺出,天地之间飘起了雪花,大如鹅毛,只不过这鹅毛大雪仅笼罩着圣人庙上的青石小山。



    远远看去,便似一道雪白光柱从天而降,将青石山和世间分割成两个世界。



    大雪纷飞里,不见聂隐娘,不见剑。



    却有无数剑。



    每一片鹅毛大雪都是剑,和老镖师裴旻的千万雪白剑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真正的杀着还是聂隐娘手中的剑。



    聂隐娘在哪里?



    每一片鹅毛大雪都是聂隐娘。



    她可以从任何一片雪花里出现,刺出那致命的一剑。



    这是何等的剑术。



    不敢想象,若是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去刺杀一个人,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世间谁能躲过这一剑——只怕是夫子也不能。



    荆轲更不能。



    但有所防备的荆轲也能。



    在李汝鱼请出披甲将军白起之后,虚影如山里,李汝鱼捉剑如捉匕,迎着飘舞雪花,十步一杀施展——青石山上,骤然出现无数李汝鱼。



    每一个李汝鱼都在施展十步一杀。



    在一刹那之间,漫空鹅毛大雪在十步一杀之下崩碎如雾,青石山上,笼罩着浓郁的氤氲雾气,不见人影不见剑,亦不见那巨大的披甲虚影。



    时间仿佛静止。



    天地失色。



    在绝对的静止和静谧之中,轰的一声,一道血色光柱倏然之间冲破浓郁的氤氲白雾,冲天而起直指天穹之上,又穿透层层冬云,没入未知的星空之中。



    血色光柱如火焰,散发出无尽杀意,骤生狂风带动白雾如漩涡,又将之一扫而空。



    尘埃落定。



    李汝鱼负剑而立,默默看着不远处的聂隐娘——当最后那片雪花被披甲将军白起的地狱葬剑消融之后,聂隐娘就从雪花里跌落出来。



    生机已断,此刻仅有残息。



    身躯依然完整无缺,但生机即将彻底崩断的聂隐娘并没有太多感触,生或者死,在自己当年被那道姑拐走训练成刺客之时,就已注定。



    只是有些遗憾。



    我心高于青天,剑道尽头在青天之上,如今却折于人间。



    非剑不利。



    喘息了口气,聂隐娘从怀中掏出一本仅有六七页的薄书,抛向李汝鱼,“剑道之心,砥砺而行,勿望初心。”



    李汝鱼接过薄书,却是一本剑谱。



    很简单直白的名字:《大雪》。



    这就是聂隐娘的剑。



    有些不解。



    自己和聂隐娘自己,绝对没有任何谈得上交往的关系,甚至是生死相向的敌人,她为何要在临死之前,将《大雪》交给自己。



    聂隐娘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我欲大雪覆天下,然已不能,望你能遂我愿。”



    李汝鱼恍然。



    对这位女刺客油然而生敬佩之意,这才是真正的一生痴于剑道之人!



    剑道有此者,大幸。



    闭目之前,聂隐娘说了一句话:“我等着你。”



    不是等着你死。



    而是等着你,有荆轲之匕,有白起之剑,有书生之笔,也许你能走上剑道巅峰,走到剑道尽头的那一日,那一日,也希望你能让我之大雪,让天下晴空万里尽飞雪。



    那一日,万里天地之间,每一片雪花都是你的剑。



    那是我的剑道尽头。



    如此,我幸。



    李汝鱼沉默的看着聂隐娘的尸首,许久才喟叹了一声,想起先前小镇石庙上阿牧爆发的剑意,不敢耽搁,长剑归鞘转身狂奔。



    至于这位女子刺客的尸首,待小镇事了再来处理。



    狂奔的李汝鱼,又隐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看见那妖道左慈时,李汝鱼才猛然惊醒,刺客聂隐娘是异人,无人遮掩天机,但和自己大战时为何天穹没落惊雷?



    ……



    ……



    圣人庙里,范姓庙祝的目光从小镇上收回来,叹了口气,负手走过石壁小道,一步一步来到青石山顶,看着聂隐娘的尸首,沉默了一阵。



    “修道挺好啊,何必执着于剑,痴儿?”



    范姓庙祝弯腰,捞起聂隐娘若软的娇躯,如捧花在怀,转身走回圣人庙,放在长椅上,转身从大殿里,将圣人范文正雕像下灰炉中的香灰捧了两把。



    香灰从范姓庙祝五指间洒落。



    却不是灰色。



    而是金光灿灿的流沙,倾落在聂隐娘身上,又诡异的如光华一般,融入肌肤里消失不见。



    很简单的动作,但范姓庙祝已是满头大汗。



    在范姓庙祝手中香灰流沙如金时,天穹之上本是阴沉冬日,却有霞光隐隐,数十里地外的观云山巅,如读书人捉书而坐的老松无风自摇,山腰上白云涌卷如幻大千。



    圣人庙大殿里,圣人范文正的雕像隐隐生辉。



    人间有圣人。



    肉白骨。



    ……



    ……



    小镇长街上,王越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杀了十余北镇抚司缇骑后,选择袖手旁观。



    无论怎么看,今日任红婵都必死无疑。



    酷吏来臣俊的剔骨刀虽然犀利,但能不能胜英布还两说,阿牧重伤后被任红婵敲晕,李汝鱼被牵制在圣人庙。



    还有谁能救任红婵。



    郭解不动声色的来到王越身旁,轻声道:“还请王将军出手。”



    王越无动于衷,“不急。”



    郭解苦笑了一声,“夜长梦多,岳单北上之后,女帝势必要保下任红婵给天下人看,也给岳单看,所以绝对不会只有北镇抚司第一把屠刀在此。”



    王越哦了一声,看了一眼左慈,暗想反正蒙蔽了天机,有些话打开天窗说也无妨,道:“那你郭解为何不出手?”



    若是没有记错,汉武帝时,有大将军卫青和霍去病,但大汉时期的游侠儿中,若论剑道,除去汉初的虫达,郭解说第二,大概无人说第一。



    就是大将军卫青也不一定能稳胜郭解。



    否则,一个游侠儿,何至于能聚拢无数门客,又何至于强势到要汉武大帝亲自下旨缉拿诛杀?



    只因他本就是剑中天骄。



    郭解犹豫了下,还是直说道:“一剑重创阿牧,已有些过分,毕竟和他们一起南下多日,着实有些不忍心再杀任红婵。”



    王越冷哼了一声。



    一念善恶,如今又不疯魔不成活的郭解,会对一些毫无感情的人愧疚?



    笑话!



    他在大凉,大概唯一会愧疚的人就是王五。



    郭解之所以如此,很大概率是怕圣人庙那边英布的人无法牵制住李汝鱼,所以想将自己也拖下水,到时候就算李汝鱼归来,也无胜算。



    旋即一想,罢了。



    既然选择了相公王琨这个叛臣,那自己又怎么保持无愧天地良心。



    出剑罢。



    王越欲出剑,不是杀任红婵,而是打算和英布一起,先杀了那秀气青年,如此,任红婵必然死在英布的纯净苍穹之下。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天穹上,一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



    纵贯天地,如有一剑。



    又见到这血色的光柱……



    当日澜山之巅,李汝鱼身后浮巨人,长剑插地便生三十余道血色光柱,将那三十余汉子尽数葬送,此刻又是这样……



    只怕英布的人凶多吉少。



    郭解叹气,“王将军,机不可失。”



    王越点头。



    锵然一声,身影快如闪电出现在英布和秀气青年一侧,手中长剑大繁若简的劈出,对英布说道:“且交给我罢。”



    英布也透过废墟看见了那道血色光柱,心中着实有些吃惊,难道那道姑不仅杀不了李汝鱼,还挡不住李汝鱼?



    也不在计较王越横插一脚。



    退出战圈,持枪走向任红婵,冷漠无情的道:“受死!”



    挽了个枪花。



    蓝色的枪身在空气中穿刺而过,带起来的光弧宛若一片纯净苍穹,当长枪刺出,从那片纯净苍穹里,一条蓝色长龙狰狞着扑杀任红婵。



    电光缭绕。



    一枪生风雷。



    不敢再拖延时间的英布全力出手,已不输当年岳平川。



    任红婵本是一介女子。



    会一些剑,但仅仅是会而已,哪能匹敌全力攻伐的这一枪,已是必死之局。



    任红婵闭目等死。



    等来的不是死亡,而是在耳畔爆裂的炸雷,以及没有一丝防备便被狂肆气浪冲击得倒飞撞入废墟里的狼狈。



    如蓝龙出游的纯净苍穹,如遭雷击,有如狰狞龙首的枪尖,被一条暴虐长蛇从长空扑下,死死的钉入青石板中。



    暴裂无声。



    青石板在无声之中,化作数不清的碎片,四散迸溅,宛若一颗巨石落入湖面,溅起层层涟漪,长街之上青石板如地毯一般抖动。



    英布单手握枪,默然。



    纯净苍穹枪尖没入青石板中,那条钉死手中长枪的暴虐长蛇,豁然是一条丈八蛇矛!



    从天而落。



    蛇矛钉住纯净苍穹,立在长街之上。



    如一杆旗帜。



    蛇矛之上,一个削瘦青年负手而立,站在矛柄上,狂风余势吹动衣衫猎猎,眼神很冷,不带丝毫情绪的冷,“杀她,先问过我手中蛇矛。”



    王越和秀气青年一击之后各自分开,看着那站在蛇矛上的削瘦青年,王越有些无奈,秀气青年却笑了,用蛇矛的汉子已经出现,那用长枪的白马银枪,用大刀的红脸汉子还远么?



    只不知是敌是友。



    突兀而至的削瘦青年,让整个长街一片寂静。



    任红婵从废墟里爬起来,找到被气浪荡到不远处的阿牧,试了试鼻息,长出了口气,心中又暗暗焦急,阿牧的伤势再不处理,后果不堪设想。



    纯净苍穹被钉入地里。



    关键是削瘦青年站在蛇矛之上,这对于英布而言是一个难以容忍的耻辱。



    哪怕是霸王项羽,也不能如此睥睨自己。



    若非你突然袭击,趁自己不备,又怎么可能如此强势,真以为我英布是纸糊的不成!



    双手握枪,猛然上挑。



    站在蛇矛上的燕人冷哼一声,倏然间往前一跳,双手越过头顶,从背后抓住蛇矛,趁着英布的一挑之势,丈八蛇矛勇猛无匹的当头砸落。



    顿生呜咽之风。



    英布眉头一挑,大喝一声,“来的好!”



    长枪上挑之势回卷,纯净长枪在间不容发之间,横举在前推窗望月,无所畏惧的迎难而上——论霸气,你比霸王差远了,我英布连霸王尚且不惧,何况区区尔等。



    蓬!



    如炸雷一般的声响中,蛇矛砸在纯净苍穹之上。



    燕人手持蛇矛,身影尚离地,此刻却仿佛滞空,仿佛很漫长,却又很短暂的时间里,燕人猛然倒弹落地。



    横举长枪的英布亦闷哼一声。



    脚下的青石板如被布帛一般撕裂,出现两条胳膊大小的裂缝,一直向身后远处蔓延而去,知道七八米才,裂地之势才彻底停下。



    英布哈哈大笑,眸子里闪耀着如见情人的兴奋,嗜战之意炽烈如火,“来战!”



    双手握枪豪勇无匹。



    这一刻,英布心中再无任红婵,也没有什么争霸天下的雄心,他只想用手中长枪痛快淋漓的战一场,以无敌之姿彻底碾压长街之上的所有人。



    霸王不出,又无谪剑仙,此处谁能敌我!



    战!



    燕人盯着战意炽烈的英布,心中波澜起伏,本是普通人的自己,成为半异人后,竟有这等能力,小姐当慰矣。



    持蛇矛东来此处,本就是奉小姐之命。



    哪有避战之理。



    燕人舞蛇矛,和英布缠战在一起,纯净苍穹翻滚如龙,神出鬼没又气盖山河,丈八蛇矛凶猛如蛇,大开大阖纵横上下无望不前。



    精彩万分。



    就是王越和解郭都叹为观止,忍不住道了一声这大凉天下究竟还有多少天骄人杰?



    也难怪女帝会设立北镇抚司。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对爷孙俩在角落里看热闹,正是说书人和弹三弦的小孙女,说书人笑眯眯的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妖道左慈,这才放心的说:“丫头呀,看见那个女人么,很可能是今年《大凉搜神录》里那个生于花蕊死于月影的绝世女子。那两个用剑的人你都知道了吧,用枪的那个,是楚汉之争时反了霸王反高祖的英布,也是个不出世的枭雄,可惜生错了时代,否则真能成就一番霸业,而用蛇矛的那个么,若是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三国争霸时期的张飞,这人可厉害了,曾经据水断桥而阻百万雄师,更是一声大喝水倒流,可惜死在了小人之手,这两人啊棋逢对手,但一个是猛将一个枭雄,都算不得英雄。”



    背着三弦的小姑娘似乎很不感兴趣,“那那个人呢,一定会成为英雄吧?”



    当日开封城外和岳单一战,小姑娘对李汝鱼记忆犹新。



    甚至可以说深刻。



    此刻看见飞奔而来的少年,顿时眉眼如弯月,哎哟了一声,好久不见,他好像又变得好看了些呢,英气蓬勃了许多,像个少年英雄了呐。



    还是那么的……顺眼。



    嗯,就是顺眼。



    让人觉得看着他就很舒心。



    说书老人愣了下,有些担忧,孙女对那少年似乎特别有好感啊,该不会是豆蔻初思春了?那可如何是好,那少年可不是自己孙女能驾驭得了的。



    想了想,老实的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异人事,却不知女帝,亦不知少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