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福尔摩斯来说,一年四季似乎都是冬季。
他们的装束似乎总为了对抗来自苏格兰高地的冷风,还有伦敦连绵不断的阴雨。
作为情人,露西尔爱煞了麦考夫·福尔摩斯那一身笔直板正的三件套,那上好的西装面料摸起来是那样平滑干净,棱角分明,那上面带着权力的味道,但又像林中的雪地一般松软干净。
只是偶尔,她又会觉得正是这身衣服禁锢了对方。
它们是盔甲,是武器,同时也是自缚的茧,是脆弱的羽毛。
于她自己,高跟鞋和灰大衣只是一种自我伪装的方式。她在需要成为“外交官埃文斯”的时候装扮上它们,在想做自己时则会动作利落地抖落掉。
没有旁人时,她在自己的公寓总是穿得很少。她会只穿着底裤,偶尔罩着一层纱织或蕾丝的薄衫,喝着咖啡或者少量高度酒看着滚动的电视新闻发呆。
后来麦考夫偶尔会留在她那里过夜,这也并未改变她,隐秘的约会甚至还会因为这种对他者熟视无睹的习惯而平添□□的诱惑。
但每当露西尔跟随他回到伊斯顿庄园时,她的习惯便不得不因自己“客人”的身份而有所改变。
盎然春意早已使英格兰的大地回暖,从庄园二楼的大露台向外望去,视野中是一整片蠢蠢欲动的生机。
伊斯顿庄园的生活总是像世外桃源一样安稳,这座堡垒是麦考夫保护力的具像化,它的与世无争,它的遗世独立,它的古老严密,都给以露西尔一种深深深深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一开始会让她在逼仄的生活中偶尔松一口气,但问题是,时间一长,哪怕超过三五天,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便会让她开始觉得十分不安。
并非她举棋不定,而是因为她太清楚,这份安稳不应该属于自己。至少是现在。
她不明白为什么麦考夫花费那么大的时间和精力去锻造她,却迟迟不告诉她他的计划。
他总是端坐在一张高背古董椅上,背对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阅读或者沉思,偶尔用手机处理公事。
这是他的家,或者说这里该是全世界唯一独属于他的地方,但他却没有一点放纵感。
他优雅体面的好像在白厅时一样,他的动作,他的话语,完美的像在高级餐厅时一样挑不出错,他的体贴和温柔是那样亲近,却总好像和人隔着一层什么。
再加上他对个人往事的回避,这一切让露西尔觉得自己根本抓不清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真实。
于是在晨雾之中,她点上一根烟,混着早餐咖啡将一切吞了下去。
“八小时的睡眠都不足以让你清醒?”麦考夫穿着他深灰色的丝绒晨袍,从卧室慢慢踱步过来,手上也端着一杯黑咖啡,“很少有人醒的比我更早。”
“因为什么,军国大事?”露西尔转过身,冲他微微笑道,“也许你是对的,但前提是这个比较对象要能睡得着。”
“你失眠了。”
露西尔放下咖啡杯,深深吸了口烟,“是不想睡。”
麦考夫沉下脸,“为什么?”
他自问已经给她提供了最大的保护,最安全的堡垒,却为什么还是不能让她那些焦灼的、惶恐的担忧落下来或者消散?
露西尔局促一笑,将手中的烟往他的方向递过去,“抽吗?”
麦考夫皱起眉拒绝了她。
“你知道吗?”她说,“我真怀念那些在舞会的黑暗处偷偷分享一根烟的日子,短短几个月,好像世上已千年。”
麦考夫也将他的咖啡杯放到另一只手端着的接碟中,他凛了凛因刚刚起床而有些混沌的神色,让大脑开始逐步恢复工作。
“你想念舞会?”他看着她默不作声望着远处,继续说道,“最一开始,我认为你也厌恶人群和掌声。在所有奢华而复杂的社交场合中,男人的赞美和倾慕给你头顶罩上了光,明亮的珠宝和钻石成为你的配衬物,而你远离了他们,在黑暗处与我分享同一只烟,我以为我们是同类。”
他的声音从实变虚,似乎也陷入回忆之中。
“后来,我目睹了你费尽心机的得到和获取,藏在你那些鲜艳外表之下是用力地活着和挣扎,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得到那些。”
她很有兴趣听下去,因此只在他停顿时方才开口说话,“所以你决定帮我?”
“是,是的。”他扯扯唇角,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也不忘自负,“你知道,那些东西——你想要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他扬扬下巴,似是对过去的战绩感到满意,“但它们总是无趣的。”
他撇撇嘴。
“因为没有难度?”她不以为然。
“因为没有动力。”
她耸耸肩,“我以为你的目的就是权力。”
“没错,”他微笑,不是属于“情人麦考夫”的那种,而是属于“政客麦考夫”的,
“但是我得到了,所以就又变得无趣了。”
“那现在的动力又是什么?”她往他跟前站了站,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麦考夫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去,将咖啡往露台的围栏上一放,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拢住她的下巴,“我曾认为我们行径类似,但目的不同,我曾认为我们只能共同走一段路。”
露西尔并未去阻拦他这个占领主动地位的动作,而是顺势仰起脸观赏着他的表情,“所以现在呢?”
“否定之否定。我知道你想念霓虹和欢呼声,也知道你只是想冷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它们。你的千万种不安,你胃里那些滚动的浪涌和气流,都是因为你发现自己抓不住它们,只有外界的热闹能让你的心安稳下来。所以,我发现我们还是同类。”
他脸上扬起一种得意的笑,一种胜券在握。
就像是侦探冲破了一切迷障后的恍然大悟,张扬底下流淌着稳定的自信。
“所以,不要以为我对你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那些所有让我成为我的,我不介意□□的告诉你,而那些我没说的,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曾影响我。”他低头给了她一个柔情的早安吻,“相信我,嗯?”
露西尔咀嚼着他的话,她知道自己从情感上能理解他的每一句,但理智上她却需要仔细地分析,反复地琢磨,方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所以……”她皱皱眉,似乎有什么慢慢回味了过来,“你到底还有多少往事瞒着我?”
麦考夫有点丧气。
说了一马车情话,居然还没把这个问题绕过去。
她几时变得这么理智,这么……不好糊弄了?
“吃早餐,”他再次亲吻她,给出一个她最着迷的“稳重男士的笑容”,
“我在楼下等你!”
露西尔站在原地,轻笑一下,默许了他的“逃避”。
她转过身,发现太阳已经快将晨雾照散。
有些迷障啊,其实不用费尽心机将自己撞个头破血流的去探索,其实等他水到渠成也挺好。
“你很有信心?”
早餐时,她一边切割着食物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坐在长桌另一头的人。
麦考夫反应了一下,很快反问道,“你说美国的事?”
趁着咽葡萄酒,她“嗯”了一声。
麦考夫从一开始答应的时候就说要“先从简单的开始”,想到大洋彼岸的敌人,露西尔自然会将“西尔维亚·摩根”视为第一个试手的猎物。
直到“魔鬼训练”告一段落,她摩拳擦掌想要试试深浅,但却发现麦考夫越发气定神闲。
无论有从美国传来的任何情报,他都一副尽在掌控的模样,但却不言明,晾的她干着急。
“等待。”麦考夫还是报以胸有成竹的笑,“我说了,按兵不动。”
“可是……”
“吃饭,没有什么比一顿丰盛的英式早餐更重要。”
早餐过后,他们在那个摆满古董的独立屋里下棋。
麦考夫遣走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人,自己从一堆珍品中扒拉出一块空地方,与露西尔一人搬了一把单人沙发对坐到一起。
“今天有信心吗?”
露西尔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着瞧吧。”
从一开始麦考夫提议下棋的时候,她就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拒绝的。即便赢不了他,学几招总是好的,逻辑和布局是他的强项,而她最擅长的就是俯身求教和拼命吸收。何况与福尔摩斯对弈,与其说是智力比拼,不如说是在锻炼自己的胜负心。
当对方汲汲在乎着赢的时候,自己反而更需要懂得平常心。
——当然了,这点也是麦考夫教她的。
她喜欢这个活动,她不甚在乎自己输,她着迷于摸寻他的思维习惯和对阵套路。
只是今天,两个人似乎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为什么王不动?”
“王是目标,目标总是等待。”
“如果王等不及了呢?”她挪动着那些黑白子,心里思考的却是怎样才能扯掉他这一身西装,让他至少在玩乐时恢复人形。
“‘送王’是犯规,亲爱的,没有哪个王一开始就御驾亲征,除非已是一场残局。”
“我看这就快变残局了……”
“别心急,”他点点自己手上的子,看着黑白盘轻松思考,“焦躁永远不能帮你赢棋。”
“我没心急,”她托着腮,思忖着怎么也要比昨天多吃掉他一颗棋才好,“适当的压力是动力,太久的等待会让动力冷却。更何况,先发制人也是一种策略。”
“啊哈,”他用自己的棋子撞撞对方的,“主教没了。你还认定要先发制人吗?”
“但是我们……我,但是我到底在等什么?”她靠回椅背,“你总得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挑起眉,扔掉手中棋子,也靠坐回去,“缺口,我们在等对方的破绽。”
露西尔仍然皱眉,对于他的自信感到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会有破绽露给你?”
“well,”麦考夫正想回答,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他从胸前口袋中将其拿出,放在掌心迅速浏览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毫不遮掩地得意笑容,“你想知道破绽在哪吗?看新闻。”
露西尔于是也即刻掏出手机,她将与政治新闻有关更新速度最快的社交网站打开,快速刷新了两下,很快,一条触目惊心的有用信息进入了她的眼帘。
「摩根继承人墨西哥边境毒窝被捕,同性伴侣□□身有淤青」
她点进去,果然看到埃里克·摩根被捕现场的照片,即便图片经过处理,但依然能认得出人。
她往下拖了拖,发现这是两小时前刚刚发生的新闻。
“为什么媒体没先联络亚当·摩根,这很不正常,这种新闻通常会被巨额封口费压下来。”
“两小时,可能他们是没来得及呢。”
“不可能,从墨西哥边境打个电话到纽约,又不是开车,如果不是有人暗中计划,亚当·摩根一张支票就能压下这件事。难道说……”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两分钟前还与自己闲情对子的人,“不。不可能。你隔着一个大西洋,你不可能控制得了他……”
“我没有控制他,”他手肘搭在扶手,十指对叠,“我只是帮了他一把。”
“帮谁?埃里克·摩根?你帮他毁了他自己?”
“你将很快见到他,”他微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暗自咬了咬牙,让自己镇定下来,
“所以,现在我该做什么?”
他眼中的笑带着五分爱意一半邪意,
“你可以准备出击了,我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