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伊斯顿庄园之前,露西尔避开麦考夫独自去了一趟位于肯辛顿花园旁的高级公寓。
她特意选在首相质询的星期三,以确保麦考夫绝对不会突然出现。
如她所料,亚当·摩根在老地方等着她。
这次不是视频会议,老摩根亲自从加州飞到伦敦。
“如果我再不出现,恐怕你会将正事彻底抛到九霄云外。”亚当·摩根这样说道,语气是一贯的温柔。
“如果您一直关注着我在做什么,就会发现我与他的关系越来越近。”
“但你至今没有得到任何有效情报。”
“我不是个女间谍。”她抢白。
“露西尔,”亚当·摩根就坐在她面前,像闲话家常似的对她说道,“这是个交易,交易的本质是互换。你做不到我的要求,我就无法提供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露西尔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向沙发后背靠去,“你该重新衡量一下自己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如果根本没有把握,不如提早告诉我,我也好早做其他打算。”
“他……”露西尔有些犹豫地说道,“他更信任我的能力了。”
“很好。还有呢?”
“他很高兴。恐怕他已经认为我是自己人。”
“你认为你能从他手上搞到证据吗?”
“我……”她回想着对方的行为处事,“我不认为还有什么证据存在。我只能尽可能从他口中套出真相。”
“这很危险,也很难。”
露西尔仍然轻笑,“接近他本来就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但是我既然承诺过你,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很好。那么——”他突然拖长尾音,“另一个男人呢?”
露西尔感到背后一凉,“什么另一个男人?”
“你知道的。”
“……他与我们的交易无关。”
亚当·摩根沉思片刻,重新将身体探向露西尔,“你知道,只要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不会亏待你。”
这话让露西尔哭笑不得,“埃里克毒瘾彻底戒掉了?”
亚当·摩根愣了一下,声音变得沉闷起来,“这事与他无关。他已经被从继承名单上剔除。”
“多么尽职尽责的父亲。”
“还有,”摩根面色微变,将话题转移开,“那个‘亲生父亲’是怎么回事。”
露西尔没想到亚当·摩根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
难道这是与他无关?
那侦探先生所说的“盟友恐有诈”是怎么回事?她还有什么盟友?
如此斟酌着,露西尔只好选择暂时按兵不动,
“八成是趋炎附势的,cia已经去调查了。这点事你不被操心,影响不了我们的计划。”
“露西,”亚当·摩根突然面色温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苦口婆心地提醒着她,“你不该对他动心,他在利用你!”
利用?
谁与谁不是互相利用?难道亚当·摩根不是在利用她?
“我知道,”她冲亚当·摩根笑了一下,“我根本没上心。”
我根本没上心。
这句话用上了露西尔·埃文斯这一生最出色的演技。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胸腔内明显的、剧烈的疼痛。那痛感持续的时间远超过她的想象,一波一波向她袭来,直到她离开肯辛顿才有所好转。
“那就好。”亚当·摩根微笑,“你也不想再回到内华达去过那种从此无人问津的生活。”
这是一个可怕的假设。
孤独。贫穷。歧视。远离中心世界的一切。
这件事像个诅咒。
一盆冷水浇到刚得到一切名利的露西尔头上,浇得她彻头彻尾的冰冷。
从亚当·摩根的公寓离开,露西尔满脑子充满各种古怪的假设。她直觉自己似乎已经被推到危险的边缘,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眼前被堆到一起的麻烦。
露西尔仰头看了看伦敦灰蒙蒙的天空。
在一片云雾之上,似乎还是有湛蓝的清澈。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想扑倒那个男人怀里,不必说话,就用力圈着他高大厚实的身体,听他冰冷冷的声音说一句——
“好了,没事了。”
麦考夫·福尔斯今天在议会的公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所以他的心情不错。他之前答应今晚派人送露西尔去伊斯顿庄园,但因为公事解决得很快,所以他决定亲自送她回去。
他高高兴兴地亲自坐车到她公寓楼下,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但她却好似没看见他似的,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地上了车。
从伦敦到北汉普顿的一个多钟头里,露西尔的面色一直不太好。她脸色发黄,时不时地咬嘴唇,当麦考夫先询问她是否感到不适时,她也只说自己“头疼”。
两人并肩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她将脸转向了窗外。
麦考夫只好嘱咐司机开慢一点,于是本来一小时的车程,他们硬是开了双倍的时间才到家。
“好了,没事了。”
在终于看到不远处伊斯顿庄园的轮廓时,麦考夫这样拍了拍她放在两人之间的手。
露西尔像是从困意中突然惊醒一般猛地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右手,局促一笑。
他以为自己在担心发生危险吗?
不。有他在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心,一秒都没有。
她只是在想……想一切其他事。
车子停到庄园门口,露西尔在管家的迎接中走下车来。
面对着再次见面的伊斯顿庄园,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柔软的一面,充满人性的一面,关心自己的一面。那是一段不错的回忆,带着香甜之气,尽管故事的开始她被推到水中,后来的结局也不算圆满。
但在看到这座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庄园时,她想到了自己披着睡袍,像《乱世佳人》或者《蝴蝶夫人》之类的什么老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冲下楼梯推门而出,却暮然回首发现自己身后有座古老庄园时的情形。
露西尔与走上前的麦考夫会心一笑,然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欢迎回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他这样说道。连抬头纹都变得有些可爱了。
一切原本进行的十分顺利。
露西尔在伊斯顿庄园中躲清静,麦考夫也将公务尽量带回来处理。他在确定了露西尔的真实意向之后,不费吹灰之力的打发了那个号称“亲生父亲”的人渣,并且确保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众视野之内。
露西尔没问他是怎么做的,她相信在这样的问题上对方一定处理的比自己要妥当。
于是她的生活突然间轻松了起来。
她学着鉴赏长廊里那些油画,听麦考夫讲这栋建筑最初的主人弗摩尔家族的故事,那些互惠互利的政治婚姻,那些在抵押与联姻中方能流存下来的古董。
麦考夫带她去欣赏他的珍藏。
露西尔这才发现庄园西面那栋独立的二层建筑是麦考夫的“个人收藏宫殿”。从凯尔特时代的人类遗迹到中古时期的艺术作品,从欧洲大陆失传已久的画作到本应独属皇室的文献徽章。
他的收藏不算多,但却样样都是传世之作。
他能从一副肖像画上如数家珍的聊起英国史,且绝不拘泥于史书记载,带着自己的角度和理解,还能考虑到听者的理解力而深入浅出。
露西尔挽着他的手臂,陪他在诺大的庄园中游走,他会选择一些值得讲的故事,一段家族历史或者拍卖时的风波。权力的斗争总是充满血腥,诱惑或胁迫,牺牲或出卖,完全臣服于*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
那些故事遥远美丽,令露西尔醉心驰往。
她原以为与他做/爱已是人间乐事,然而这时方才意识到,听他讲故事亦能令人精神高/潮。
这次两人间不再有猜忌埋怨,露西尔甚至能在喝茶时讲落水那件事化作笑谈,他还送她礼物,一条做工精致的银项链,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也并非价值连城。但当他伸出手将那条项链从天鹅绒上取下来时,露西尔却注意到,他干净细长的手指上戴回了那枚戒指。
来自安特卫普的“甜品”。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戴上了那条银项链——那上面挂着一枚比他戒指更小的圆环,款式却与他手上的凹凸不平的装饰出奇一致。
一直到咨询侦探的到访。
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那天管家太太说要去镇上买东西,恰逢麦考夫要开长达三小时的视频会议,露西尔便提出自己也想跟着去转转,她还没有好好看过他的“领地”。
麦考夫欣然同意,还准许她从自己库房中骑走一辆女王本人骑过的自行车。
“我等你开完会再往回走,”她给了他一个暂别吻,“我准会将你的‘古董车’完整无缺的开回来,连一片铁锈都不少!”
她与管家走后,麦考夫开始收拾心思专注工作。会议其实比他预估得要快,正当他关掉电脑,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开书房去倒杯茶喝,顺便问问露西尔逛得怎么样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来人动作粗鲁,声音巨大。
麦考夫抬起头,显得毫不惊讶,
“果然是你。”
他对自己的弟弟这样说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身着黑色长大衣,领子立着,面容严肃却有些莫名的兴奋。
“你下了盘大棋,”他环顾四周,确认了哥哥书房的安全措施做得还算可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夏洛克盯着他的兄长,上下唇轻轻碰了碰。
在真相来临之前,他不介意再让兄长“得意”一会儿。
“关上门再说。”
麦考夫命令道。
“我是看着她走了才进来的。”
夏洛克虽然嘴上这样反驳,但还是转身关上了书房大门。
麦考夫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搭成三角,望着他的弟弟,
“说吧,你不是要来展示你的推理吗?”
夏洛克对兄长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只显露出片刻的讶异,他威风的开场白就被这样堵在了态度冷淡的预料之中。这让年轻的侦探很是不高兴。
“我已经知道了,麦考夫。”他着重道,“所有事。”
做哥哥的笑了一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因此有些欣慰。
这种神情触动了夏洛克的情绪,他的大脑开始迅速组织语言破坏这种被哥哥掌控全部的局面,
“你知道这件事是我故意安排的。”
“你指得是哪一件?”
“‘亲生父亲’。露西尔·埃文斯的身世,整个故事。”
“当然。”麦考夫又露出了那招牌式的假笑,“但是我不得不说,亲爱的弟弟,你这次做得几近完美,我没从中找出任何破绽。我手下所有的调查人员都被你骗过了,可见你一早就开始部署这件事了。”
“几近?”
“没错,”麦考夫提了提嘴角,“你的技术完美无缺,所有可考的证据都与真的一样,编故事你就更拿手了,对吧?但你独独忘了一样——完美无缺就是最大的问题。”
一开始他只是感到怀疑,并不确定,直到身边的助理顺口说了一句“除非是莫里亚蒂否则谁也作假不到这种水平”。他恍然反应过来——莫里亚蒂是死了,但和他水平一样的那个人可还活着。
于是他主动提议带露西尔到伊斯顿庄园,他故意装作不知道露西尔去找了摩根,然后果然,他等来了他的弟弟。
夏洛克紧皱的眉心豁然放松,“你是凭直觉,不是凭证据推理出一切皆我所为。”
“凭我对你的了解,夏洛克。”
哥哥仍然那样望着他,眼中是想阻止又舍不得阻止的无可奈何。
“你知道我会去查这件事,这谜题千丝万缕,还是因我而起,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侦探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麦考夫的反应,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继续说,“一个多月前,露西尔·埃文斯到贝克街来让我放弃调查她的身份,再之前你也这样讲,可是西尔维亚·摩根最先找到了我。她知道调查‘私生女身份’这种事引起不了我的兴趣,于是她暗示我这件事与你有关。”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轻笑起来,“我一开始还好奇她怎么可能知道你,还有你与露西尔·埃文斯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个大骗局,包括她找到我,也只是一场惊喜策划的戏。”
麦考夫仍然不说话,面色却往下沉了沉。
“于是我顺着这三条线索找到了交汇点。亚当·摩根想做什么?露西尔·埃文斯是谁?还有……”他目光锋利的扫向他的哥哥,“你为什么要牵涉进来。”
“你得出结论了吗?”麦考夫同样目光如炬。
“恐怕相差不远。”看到麦考夫认真起来的表情,夏洛克这才露出点真正的笑意,“事情开始于我的去留。我明明该被派去东欧,但却没有走成;莫里亚蒂明明没有复活,但却需要我留下来。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哥哥。”
“你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如果这都是为了我……”一种无措感突如其来,侦探的双唇抿成一条长线,“我……我很抱歉。”他顿住了,眼神扫向地毯,又忍不住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在得到对方并没有生气或者伤心的信号后,这才继续推理,“你一定是与人做了什么交易,这个交易大到能换回我的命,所以你不得不接受。”
这并不容易,但他不能装作不知道。夏洛克这样想到。
“那么这一切就容易多了,对吗哥哥?与你有关的事,还是件大事;与露西尔·埃文斯有关;与亚当·摩根也有关,符合这所有箭头指向的地方并不多,最可能的那个就是——白宫。”
麦考夫不再笑了。他眼中的轻松变成了极其沉着的凝视。
“政治博弈。”夏洛克轻声说道,“你告诉过我。凡在政治中看起来无缘无故走到一起的人,必定是被利益所捆绑。你和露西尔·埃文斯能有什么利益捆绑?露西尔·埃文斯和摩根家族又能有什么利益捆绑?”
夏洛克转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还摆着他与麦考夫小时候的合照,那时他哥哥还是个笑起来傻乎乎的小胖子。
“先说露西尔与亚当·摩根。我专门跑了一趟内华达州的教会孤儿院调查此事,她并非摩根家族的私生女——这并不难猜。但是既然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亚当·摩根为什么要助她进白宫?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什么?顺着这位女公使的整个成长之路,我发现由始至终,其实一直都有两个被遗弃的女孩儿。一个是露西尔·埃文斯,”他停顿了一下,说出了另一个名字,
“另一个,叫做佐伊·巴恩斯。”
夏洛克看着他的兄长站了起来,他那略高于自己身高在此时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既然猜到了露西尔为什么要接近弗朗西斯·安德伍德。那么你为什么要接近露西尔·埃文斯,这也就不难猜了。你在安德伍德访英时看破了这位年轻女公使与总统之间的私情,从那时起你就动了利用她的心思,是不是?”侦探的笑容也变得十分僵硬,这番推理于那些委托人身上时那么容易,但用到自己的兄长身上,却让他自己也有了强烈的不适感,
“西尔维亚·摩根与克莱尔·安德伍德是旧友,她可以对弗朗西斯·安德伍德吹枕边风,让露西尔·埃文斯离开华盛顿。只是这一点估计你也没有预料到——露西尔·埃文斯被派到伦敦来了。这简直顺了你的心里,你都不必费心再在白宫安插别的眼线,眼前就有颗现成的棋子,她是总统的情妇、她通过了你的‘特工测试’、她还崇拜你……”
夏洛克望向他兄长的眼睛,那里面已经如黑夜冰川一般。
“一开始我奇怪你怎么也会陷入这种恋爱游戏。现在看来,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还真是什么角色都能演,连罗曼蒂克与权色交易也不在话下……”
“砰!”
门外突然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响声,夏洛克·福尔摩斯打开门。
一杯热茶混着瓷杯的碎片散了一地。
露西尔·埃文斯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