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大二年,宋正隆八年,西历1243年,四月初二日,
站在扬州城外校军场点将台上的韩璐羽,神思有些恍惚,显然并没有被眼前三万兵士的操演所吸引,双眼虽是平时前方,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出,现在的两淮制置副使大人正在走神。
韩璐羽所担心的乃是千里外中都的形势。
早在三月十六日,就有来自中都的线报称,金国西京朝廷的尚书令并枢密使兼领河东制置使、西京留守完颜合达大人在军中大营内遭到中都兵马袭击而横死。这一情报让韩璐羽很是怀疑其真实性,作为全军主帅的完颜合达竟然会让中都兵马冲入自己的大营,并将性命丢掉,这怎么可能?要知道,中都城外西京朝廷的兵马不是三万、五万,而是足足五十万之众!就是五十万只猪放在那里,中都兵马想冲到完颜合达的面前,也需要不少时间,这段时间足够身为主帅的完颜合达逃走了。那么,造成完颜合达死去的原因只有一个,进攻中军的兵马没有惊动全军,悄悄的潜伏到中军周围,乘乱杀死了主帅。在与刘楚材以及史天倪等人交换意见后,诸人大致达成一致。
随即,三月十七日送来的情报以及一封高德玉的密信证实了韩璐羽的猜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谓的完颜合达战死之事,根本就是完颜陈和尚看到胜利在望,临进城以前火并掉了主帅,然后自立为帅,企图争夺攻陷中都后那位极人臣的位置。然后,高德玉在密信中又向他的女婿交底:在写信以前,他已经向完颜陈和尚献上一个迅速攻陷中都的办法。
此后,连续几天的线报都表示,完颜陈和尚自从兵围中都后,第一次出动了自己那征战陕西、四川的精锐步卒,并督促联军所有镇将派出手下步卒参战,单日攻打中都的兵马首次超过了三十万,中都城岌岌可危。但是,韩璐羽对于中都的防守能力深具信心,毕竟他是从那座雄伟城市中走出来的军人,对于中都城的防御也是略知一二,若是仅仅凭借人多势众就能攻下中都,那么根本轮不到完颜陈和尚在那里发威,金国的都城一早就成为蒙酋铁木真的战利品了。韩璐羽相信,完颜陈和尚也一定懂得这个道理,如此的话,他下令猛攻中都的背后就蕴含着其他的意图了。
果然,连续攻打中都五日后,一份中都的线报被紧急送达,三月二十日夜,完颜陈和尚收买守卫中都丽泽门的汉人万户王守道,当夜王守道打开丽泽门,西京朝廷兵马随即趋兵入城。据线报称,“中都兵马固守五日夜,困乏异常,西京兵马入城后,抵抗甚微。”
但是,就在这份线报送达后,韩璐羽连续十天没有收到关于中都的情报,中都附近州县的探子前往中都查探时,都称中都方圆二十里内守卫严密,稍有可疑之人都会被巡哨的骑兵所杀,偶尔几个大胆的探子潜伏到中都城外,却不得而入,原来,“中都称四面十三座城门紧紧关闭,只能在夜间看到城内火光冲天”。就是为了这寥寥几句情报,方子谦的情报系统竟然损失了百余人。听到损失数字后,韩璐羽默然良久,才下令,“停止对中都的查探,加强对西京动静的掌握”。
就在今天,韩璐羽收到西京线报,完颜陈和尚攻克中都后向金帝完颜守绪报捷,称“业已斩杀伪逆永济父子,并全家上下一千八百六十余口。捉拿从逆廷臣数百人,已代陛下对其加以惩处……”,在表章的最后,陈和尚要求守绪尽快还都。同时,西京的线报还汇报说,与报捷表章同时到达西京的,还有完颜陈和尚派去的三万精锐,“权充陛下亲军”,而这些新来的御用亲军一进西京城,就大肆准备起皇帝还都事宜。
看到这份线报,刘楚材微微一笑道,“这个完颜陈和尚,还真是心急啊,就是不知道他是着急帮助陛下还都,还是急着为自己讨封赏呢?”
当时的韩璐羽仅仅冷笑一下,便带着文武部下们来到校军场进行兵马大阅。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时时忧心自己身在中都城内那门亲戚。说实话,对于韩家上下,能够让韩璐羽生出几分感情的,就是老叔祖韩天臣一人罢了。韩天臣虽然夺了韩璐羽祖父的世袭爵位,但是出于多种考虑,这位曾经的参知政事大人不单救了当初莽撞的韩璐羽一命,而且为了帮助韩璐羽讨得更高得官位,老人甚至不惜自己辞职回家并将那世袭的郡公爵位重新传给他这个侄孙,使得韩璐羽在仕途发展上得到了一个较高的起点。虽然这些都可以理解为:老人乃是为了韩氏一门以后的兴衰考虑,但好事落到自己头上,韩璐羽仍是不能不感激老人。
而且,这些年来,老人虽是年岁甚高,韩璐羽几次请老人全家到河南、两淮安享晚年,却都被老人推掉。韩天臣留在中都,就仍是汉臣中的一面旗帜,而外放在河南、两淮的韩璐羽自然而然的便成了金国朝廷内汉臣的保护伞,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下来,让韩璐羽在诸汉臣中间的声望日益增高,先帝从彝几次想要对韩璐羽下手,都忌讳汉臣的抵制与反感,不得不怅然作罢。两淮制置副使大人明白老人的用心,更知道老人虽然已经七八十岁的高龄,仍每月的初一、十五在家招待朝中汉臣,而届时统管韩府上上下下的大管事便暂时由孔方充任。对于老人的关系和绝对支持,韩璐羽是发自心底感激的,虽然他对老人几个子孙那副纨绔公子做派很是反感。
现在中都消息断绝,两淮制置副使大人的心中,不经意的开始忧心起身在中都的那位老叔祖了。而且,听说是完颜陈和尚领兵攻入中都,韩璐羽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好像他忽视了什么似的。
大阅已毕,三万将士站成三十个方阵,笔直的有如雪中青松般立在校军场内,静静等待他们心中主帅的命令。但是,点将台上,两淮武安军实际上的主帅,两淮制置副使韩璐羽却没有任何反应,呆呆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诸将官不知是否应该走到主帅身边提醒一下的时候,校军场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声音之大,以致站在点将台下的所有两淮将官都大约可以听明白,是一个百姓想要闯入校军场,被守门的军士所拦阻在外,双方发生争吵。韩璐羽最重军纪,他在金国军纪外另行公布了一套军规,其中光是可以当场砍头的罪名就开列出七十二条之多。而无故擅闯军营、以及军士未得将令便放外人入营,哪一个都是可以当即杀头得罪名。现下竟然有人在韩璐羽眼前违反军纪,校军场内每一个人得心中都有些发凉,看来,今天这座校军场又要沾上些血光了。
“来人,将那个闯营的人带来。”这场喧嚣倒是将神思飞到九天之外的韩璐羽召唤了回来,眉头一皱,两淮制置副使大人冷冷下令道。看到大人的脸色,四个亲兵用几乎就是过去抬死人的心态快步走向校军场大门。
正当几个亲兵将一个半架半捉的领到点将台百步外的时候,只见那人竟然挣扎着摆脱了四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的束缚,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点将台前,一个不稳趴倒在地上,同时,此人用震天的哭声大喊着,“孙少爷,报仇啊!”
这一声哭喊,将校军场内所有人都搞愣了,“孙少爷”?这是在称呼谁?但是,人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只见站在点将台上韩璐羽突然身形一动,没有走一边的台阶,竟是直接从丈许高的台上跳下,三步并两步跑到这个衣着褴褛好像乞丐一般的人身边,不顾此人身上熏人的酸臭味道,一把将其抓起,借着此人脸上的泪水,用锦袍的衣袖狠狠擦拭下他的面目,仔细看了看,忽然用急切的声音大叫道,“韩晋,你是韩晋,你怎么来到两淮了?我叔祖呢?他怎么没有来?快说啊,说!”
来人正是韩天臣府上老管家韩忠的儿子韩晋,当初韩忠作管事的时候曾经为韩璐羽母子送每年的生活费用,老人对他们母子非常和善,而“孙少爷”的称呼就是那个时候叫出来的。后来韩忠升任韩府管家,新来的管事则变了嘴脸,也让韩璐羽心中重新对韩府生出了怨恨。后来韩璐羽住在韩府,韩天臣又安排韩忠的儿子韩晋作他的专职管事,让韩璐羽重新听到了“孙少爷”的称呼。
韩晋看到眼前顶盔纶甲的韩璐羽,分辨了片刻,立时一个翻身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韩璐羽的大腿,哭泣的说道,“孙少爷,报仇啊,孙少爷,快去报仇啊……”
韩璐羽听了这话,心中愈发的焦急,双手抓住韩晋满是污垢的脸,有些发狠的说道,“韩晋,你别他妈的哭了,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晋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孙少爷,那夜完颜陈和尚带兵进城,立刻封锁了城门,说是要抓拿叛逆。然后就在城中大肆杀人强掠。二十一日上午,大约是巳时光景,一个自称是完颜娄室的家伙带着兵马突然闯入了府上,说是抓拿叛党,然后见人就杀,老爷出去与他们理论,当场就被完颜娄室砍成两段。小的见势不好,藏到了茅坑里才躲过一劫。等到晚上溜出去才发现……”说到这里,他已经是泣不成声,“才发现,阖府上下两百多口,全部那个完颜娄室杀的干干净净……”
“啊!”韩璐羽一声厉吼,双手无力的松开韩晋,两眼一黑,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