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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金正大二年,宋正隆八年,西历1243年,三月,

    由金国皇帝完颜守绪所册封的尚书令并枢密使的完颜合达大人今天很郁闷,郁闷到想要抓来几个犯错的兵士狠狠责打一番。好在心中一点神志清明,阻止了尚书令大人这股邪火的爆发。此时的完颜合达只是一个人坐在他的大帐内,看着帐外那轮并不明亮的残月,以及夜色中远处隐隐约约所现出的、中都城模模糊糊的轮廓。

    端起书案上的金碗,向口中倒入一碗烈酒,完颜合达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帐外依稀可见的中都城。他的大帐距离中都不过十里,整个大营几乎就是紧紧贴在中都城的边上。可是,经过一年多的围困与攻打,他完颜合达就是无法走入这座雄伟高大的金国都城。中都依然伫立在那里,依然掌握在完颜永济父子的手中,虽然整个大金国各地都已经上表臣服,唯独作为金国心脏的首都却是一个例外。

    说起来,此时的局势,也不能不让完颜合达郁闷。

    现时中都城外聚集了五六十万的军队,数十路的地方官,将中都城围的好似铁桶一般,当真是人头攒动、联营数百里,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汇聚成大河似的。

    相比起来,中都城内的局势可就不大妙了。完颜从恪虽然急急忙忙的将中都四郊的猛安谋克户征召入城,所得到的兵员也不过十七八万人,比预想中的三十万数目少了许多。之所以出现这样的事情,乃是这些女真人也不傻,发觉中都如此大规模的签发女真兵士,又听到京中传闻即将开战的消息,一个个缩起头远远躲开,就是被官府找上门来,就愣说自己是汉人不是女真人。这些人的衣饰、习俗此时早已和汉人别无二致,官府的差役们哪里能分的清楚,三两下耽搁,西京朝廷的军队已开过来围住了中都,便再没有人下来签发丁壮。

    按理说,城外兵势汹汹数量远多于城内,又是天子下诏讨伐逆臣,全军士气正旺,加之城内并无良将守卫,西京朝廷的讨逆军即使是二对一的拼耗兵员,这中都城也应该攻下来了。谁知全然不是这样的事情,中都城被围攻了一年仍然好好的,倒是他完颜合达手下的兵马损失过半,实力大耗。

    兵马损失——这正是完颜合达最为郁闷的地方。西京朝廷几十万的讨逆军,数十路大小诸侯中,实力最强的几人当属被加封为尚书令并枢密使兼领河东制置使、西京留守的完颜合达、尚书右丞相并枢密副使兼领陕西制置使、四川安抚制置使的完颜陈和尚、平章政事并枢密副使兼领山东制置使的徒单金寿、尚书左丞兼领东京留守的完颜达吉、尚书右丞兼领北京留守的移剌蒲阿、以及刚刚被加封为西北制置使的高德玉和西南制置使的武仙几人。

    这些人中间,高德玉和武仙分别出精锐糺军骑兵五万和三万骑,北京留守移剌蒲阿本是被先帝从彝派去监视高、武二人,谁知却和高德玉打的火热,手下带出的三万糺军骑兵,一看就是高德玉的部下,连扎营都是靠在一起。早在围城之初,几个人仿佛商量好似的,由高德玉提出,“既然是围城战,我们的糺军骑兵就暂时不参加战斗。若是完颜永济敢派兵出城决战,也不必其他人出手,十万糺军骑兵完全可以包打全场。”当时的完颜合达听到这话几乎气晕过去,中都城外数十万兵马,完颜从恪除非烧坏了脑子,又怎么可能出城与西京朝廷的军队决战呢?高、武、移剌三人此话放出来,不是摆明了不愿参战么,合着他们带兵过来中都就是来参观的?但是要骑兵下马攻城,还不如普通步卒好用,高德玉说的也是在理,完颜合达不得不表示同意,只要求十万骑兵平日负责起整座联营的防卫,攻城的事情么……就交给其他几位大人们了。

    而东京留守完颜达吉带来五万马步军,与身为山东制置使的徒单金寿带来的八万军队好像完全将自己当作是旁观者一般,虽然没有充分的借口为自己开脱,但是在此时这种有兵就有权力的情况下,他们每日也只是将士卒们驱赶出大营,好像散步般走向中都城墙,遇到城上射下弩箭,士卒中间出现伤者的时候,十余万军队就好像潮水般、用比之来时快上十倍不止的速度退回了大营,然后这一日的表演便到此结束,任身为主帅的合达如何下令,他们都会以伤亡过重为由,再也不肯出战。有次完颜合达实在看不下去,带领亲军亲自来到两人的军营内,要求查看当日的伤患,并要“厚加抚慰”。谁知两人出去寻找半日后,才不过找来百余人的伤号。就是这百余人中,身子被箭矢擦伤的占到四五十,跑肚拉稀的十余人,剩下的那些人居然是被刀枪所伤,天知道这些出战时连云梯都不带的家伙们,是如何被刀枪伤到的?

    几位大爷自己请不动,那么兵员与他相当的完颜陈和尚总应该出力了吧?按理说,陈和尚在桓宗朝时受到的恩宠最厚,陕西制置使一职犹嫌不足,先帝从彝竟然将四川偌大的地盘也封给了他。如此恩宠,提到为先帝报家仇,陈和尚总应该出死力才是。可惜,这些不过是合达一厢情愿罢了。完颜陈和尚到达西京后,听闻合达自己已经被皇帝守绪加封为尚书令并枢密使,就一声不吭,到了阵前议事和点派出兵的时候也不说话,完全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势。完颜达吉与徒单金寿二人怎么说也出营装装样子,陈和尚倒好,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屑作,整日里忙着到各个将领、官员的军营中宴饮、回请,仿佛讨贼攻城的事情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看到完颜陈和尚如此作法,那些出兵数千的官员们自是个个不再提什么攻城的事情,跟在陈和尚身后参加起酒宴来。

    结果,攻城的事情只能他合达一个人来作,年余下来,原本出兵二十余万的他,竟损耗了过半的人马。再看看联营中的欢歌笑语,身为尚书令的完颜合达忽然想起一个汉末的典故出来——“酸枣会盟”。

    “哼,”重重的将金碗摔在书案上,已经有些醉意的完颜合达恨恨的骂道,“这些个自保实力的混帐王八蛋,等到老子攻下中都,将陛下迎入中都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想自保?嘿嘿,到时候将你们一个个全部夺去兵权,高德玉,武仙,移剌蒲阿,完颜达吉,徒单金寿,完颜陈和尚,你们都不能放过……呃……”打了一个酒嗝,他又想到些什么,为自己的名单加上几个名字,“呃……还有……还有那个抹撚尽忠,不就是被老子免了他尚书左丞的位置么,竟然和完颜陈和尚搅和在一起,等进了中都,老子将你也杀了,让你全家一个不剩死光光。还有,对,还有,还有那个韩璐羽和完颜讹可,竟然敢不奉诏令前来讨贼,什么边事吃紧,全是他娘的扯蛋……”说着,已经显出醉态的合达将那个空了的酒壶重重摔在地上,以发泄心中的怒气。

    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了一阵的骚动,士卒们惊惶失措的四下奔跑着,大声的呼喊着什么,不过他这里乃是中军重地,自有亲卫严加防守,骚动的兵士们也不敢跑近此地,他根本听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来人,”意识到自己还是这联军的主帅,完颜合达晃晃有些沉醉的头,在帅位上坐正,大声叫道,对一个迅速走入的亲兵道,“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速速回报。”

    亲兵出去后没到半刻钟的时间就跑了回来,跪在地上禀报道,“回禀大帅,是中都城内的叛贼们出城劫营,现已被诸位大人的兵马拦住,正在厮杀。”

    “哦……劫营?”完颜合达有些诧异,年余的攻打下来,他自己死伤十万余人,而中都城内的守军伤亡也应该不少于这个数字,城内以不到三十万的守军计算,现在完颜从恪人手并不充足,怎么还会发动这样大规模的夜袭和劫营呢?难道是……

    正当完颜合达思索的时候,突然,他所在的中军处发生了巨大混乱,亲军们匆匆的抵抗与叫嚷声混杂在一处,让人一听就知道发生了变故。被打断思绪的完颜合达随口问了一句,“何事?”他身处联营中心,就是中都城内的全部兵马齐出,也未必能冲杀到他的中军,是以合达此时并不惊惶,也没有想到暂时离开躲避这样丢面子的举动。

    还是刚刚的那个亲兵跑了进来,这时的亲兵脸上现出了恐惧的神情,有些不敢置信的哆嗦着回话道,“报……报……报大帅……是叛贼杀到中军来了!”

    “什么!”完颜合达此时的感觉同样是不敢置信,身处数十万大军核心的中军竟然被人冲击,敌人究竟出动了多少兵马,又是怎样的强悍,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呢?他不敢相信,也不可能相信,对着那个回话的亲兵怒斥道,“胡说,中军怎么可能受到冲击?休要胡说,还不快去打探清楚再回来报我。”

    亲兵没有动身子,仍是跪在那里,辩解道,“回大帅,军衣、旗帜小的看看的无不清楚,确实是叛贼啊,不信大帅可以亲自去查看。”

    “是么……”完颜合达有些疑惑的望望帐外的纷乱,他的士卒应该都去阻拦联营外的叛军了,此时中军突然被冲击,就是那些正在作战的亲信部将们看到后立刻回援,也要半个时辰以上的光景……“怎么会想到那种事情呢,”又将头晃晃,合达有些自责的自言道,“中军就是防守薄弱,也还有五千亲军守卫,加上单独设立的中营寨墙,虽不坚固,抵挡不多的叛贼半个时辰总是可以的,我怎么会想到那种不祥的事情去呢……”

    正当完颜合达暗自安慰自己的时候,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将他的思绪打断。听到这声音,合达的脸上已是变得惨白。只要在参加过战斗的军人都可以听出,这声音乃是寨墙被人用大力推dao的声音!而传来这种声音,合达知道,被他依为防守屏障的寨墙,此时已经失守,下面将要进行的,就是亲军与来犯者的近身搏杀了。

    脸色虽然苍白,可是身为金国尚书令并枢密使兼领河东制置使、西京留守的完颜合达并没有移动身子,甚至在他的亲兵过来想要将他扶起的时候,合达竟然将亲兵推开,打个手势示意几个亲兵赶快逃走。至于他自己,仍端坐在书案之后,拿起金碗仔细品尝着碗中的烈酒。

    几个亲兵没有逃走,深受合达信任与照顾的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候并未背叛自己的元帅,虽然他们根本无法抵挡来犯之敌的进攻,被一步步的逼退到合达所身处的大帐外,但是这些亲兵们仍然在拼死奋战,直到刀枪入体的一刻。

    看着帐外的厮杀,完颜合达突然发觉自己竟是如此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一种自他从军以来所没有过的感觉,一种脱离了生死搏杀、尔虞我诈的轻松,在这种感觉熏陶下,碗中的烈酒竟也好似变得有甘甜起来。抬眼看看那些业已将自己亲卫们屠杀干净,死死围在帐外的叛贼士卒,合达说道,“是从恪孤注一掷么?”忽的,他好像发现什么,眼中精光一闪,摇摇头道,“不,不对,你们不是从城内出来的军队,你们的衣甲太过整齐了。”接着,合达似乎得到了答案,仰头高声笑道,“我明白了,是他,是他下的手……”

    正在这时,金国尚书令并枢密使兼领河东制置使、西京留守的完颜合达的声音嘎然而止,轻蔑的低下头看看身上数目在两位数的箭杆,努力的将手中金碗端起,一仰头,他最后一次喝光了碗中的烈酒,金碗“砰”的一声被放置在书案上,完颜合达目视前方,再没有了动作。

    因为不敢入帐而射杀了完颜合达的叛军们直到身后传来喊杀声,不得已下才小心翼翼的走入大帐内,探手试试合达的气息,早已死去多时。叛军们立时将身上携带的火油浇在中军四处,点燃后消失在夜幕中。

    金正大二年,宋正隆八年,西历1243年,三月十三日夜,金国尚书令并枢密使兼领河东制置使、西京留守——完颜合达,因叛贼偷袭战死于中都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