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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雪落无声独徘徊
    王朗返回许都之时,恰逢初冬头场雪,雪不大,安静的下着,泥泞了道路,渐白了屋顶。

    司空府内,王朗将此行所见所闻,对曹操进行了详尽汇报。他描述荆州军阅兵时的军容齐整,讲述自己在荆州军演武时所观察到的一切。在平静的叙述中暗含着忧虑,当他为荆州军精良的军械再一次发出感叹后,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曹操偶尔会问几句,但多数时候都在认真倾听,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表情,直到王朗拜辞之后,他才自木榻上起身。

    院内已积了薄雪,不过却并不冷。曹操按着剑柄在内院中缓缓踱步,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荆州军演武之事没有让曹操为之动容,他现在所想的,是荆州军的统帅刘琮。那个年少时风评不佳,甚至劣迹斑斑的二世祖,是怎样突然改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的?

    在这一点上,曹操惊讶的发现,刘琮似乎和自己有了相似之处。然而仔细想想,却又不尽然。

    少年时的曹操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但这只是世人所看到的表象而已。实际上曹操并非一般的纨绔子弟,只知道飞鹰走狗。他虽然也玩,但心里有数。从小他就很有心计,很机警。这是因为曹操出身很低,而且在这个时代,说起来很不好听:“宦官之后”。他必须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己,在同袁绍一同成长的过程中,曹操心中浓重的自卑感一直无法消除。他游乐放荡也好,忠于王事也罢,这种感觉始终在折磨着他。

    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自卑又引发了曹操疯狂的上进心,在练武,学文的过程中,曹操的军事,文学天赋逐渐显露,让他不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相反,在同袁绍后来相处的日子里,曹操对这些出生高贵,却满腹机心的同伴,慢慢产生了一种鄙视和孤独感。他出身宦官,却同士人的儿子混在一起,他一心报国,身边这群人却包藏祸心。

    然而在曹操被举孝廉当官之后,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朝廷的骨鲠之臣。他蔑视权贵,他痛陈时弊,他除残去秽,横扫豪强,他最终悲观失望,辞官,沉默,闭关,读书,打猎。因为曹操对自己少年时期的生活,并不满意,甚至有些痛恨。他当官之后的一切行为,似乎都是要和那个风评极差的坏小子划清界限。他想向长辈和同伴证明自己已经成人,懂得荣辱,也知晓进退。

    悲观失望,来自于政教日乱,豪猾益炽,多所摧毁。曹操知道以自己当时的能力地位不可匡正,遂不复献言。曾经的热血青年沉默了,曹操在愤怒和孤独中,焦灼不安。

    他相信,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同样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感受到大乱将至的无奈和惶恐。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乱世在智者的忧虑愚者的无畏中,真的来了。曹操再一次被启用,拜骑都尉。有功,征为东郡太守,不就,称疾还乡里。不久,冀州刺史王芬和许攸、周旌等人,谋立合肥侯,废灵帝,这个时候曹操已经有了一些名气。密谋废立的野心家们找到了曹操,曹操拒绝,不久,密谋失败,王芬自杀身死,许攸等人四散逃亡。

    当年的热血青年早已死去了,曹操天生的恐惧感和警惕心拯救了他,他在韬晦和忍耐中真正迈向成年。不仅如此,曹操还利用了此次事件,向天下标榜了自己对于朝廷的忠心。

    紧接着金城郡的边章、韩遂杀死刺史和太守,率兵十余万反叛朝廷,凉州兵祸连结。曹操再一次被朝廷征辟,加入了西园八校尉,成为了典军校尉。这个组织是皇帝为了对抗何进而成立的,不久,灵帝死去,接着,这个组织的头目蹇硕被杀,何进掌握了实权。然后,京城爆发内乱,曹操再一次挺身而出,向何进提出相对温和的策略,却被袁绍激进的进言和行动所妨碍,不久,何进,何苗死,宦官全灭,同年九月,董卓进京,之后曹操改易姓名逃出洛阳。

    那是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回忆?

    这一年,曹操志在报效的皇帝和朝廷都已经被毁灭,毁灭这一切的人,正是曹操小时候的玩伴袁绍。曹操再一次被挫败了。他一心维护的东西,不管是他心中的清正,还是朝廷的威严,都已经不复存在。诸侯纷争,兵祸四起,天下已经容不下他继续打猎读书了。

    不过曹操并没有被挫折击倒,他的决心也并没有动摇,只是这之后的路,却渐渐偏离了他的初衷,直到今日,他初心未改,但所行之事,却与从前大相径庭了。

    联军讨董,曹操成为了代理奋武将军。然而在此之前,他在琮洛阳逃回老家陈留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对曹操造成了重大影响。

    好心收留自己的吕伯奢死了,而且是死于曹操剑下。曹操凄怆大喊:“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在这之前,曹操杀人,打人,都是国家蠹虫,不法豪强,他问心无愧。然而这一次杀人,却仅仅是为了自保,更为可悲的是,杀戮始于猜测和误解。大错已经铸下,永远不可挽回。从此,曹操再也不能说自己一身洁白,骨鲠中正——通向尸山血海的道路已经铺开,而祭刀的却是一群无辜的人。

    曹操停下脚步,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些猩红血色,听到了濒死前的惨叫和悲呼。然而他很快回过神来,眼前所见不过是夕阳余晖,雪红雪白,耳边所闻,也只是寒风呜咽罢了。

    而这风声,却更显院内清冷,曹操抬起脚继续前行,他的思绪,又想到了刘琮。那个在宛城横空出世峥嵘毕露的年轻人,那个突阵杀将,迎着千军万马逆流而上的倔强少年,那个遣使送酒,劝自己不如归去的年轻太守。

    就在今年秋天,陈留太守枣祗病逝,他是最早向曹操提出屯田之制的人,并在成为屯田都尉之后主持屯田,为曹操屡次用兵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屯田并非己方独有,早在刘琮任南阳太守时,便广招流民进行屯田。在这一点上,两人又是如此相似。也正是因为如此,曹操才会对那个之前籍籍无名的小儿辈,产生了一丝警惕。

    不过随着对于刘琮的不断了解,使得曹操越发欣赏他的所作所为。

    抑制豪强,屯田兴修水利,强兵富民,招揽贤才,桩桩件件几乎都和自己相差仿佛。然而刘琮如今已吞并江东,平定交州,成为了自己最为强大的对手。

    尽选精锐秋操演武,刘琮是想向天下表明,他军力强盛,势不可挡吗?那么他下一步,兵锋所指,又将会是何方?

    年初曹操领兵就谷于安民。以袁绍新破,刘琮大军滞留江东,欲趁此良机南下攻宛。荀彧劝谏道:“绍既新败,其众离心,宜乘其困,遂定之。而欲远师江、汉,若绍收其馀烬,承虚以出人后,琮又还师,则公事去矣。”

    对于荀彧所言,曹操深思之后认为目前尚不是攻伐荆州的最好时机,遂罢此念。四月,扬兵河上,击袁绍仓亭军,破之。直至九月,曹操才领兵回到许都。在得知江汉水灾泛滥,曹操却没有打算趁机南下。盖因此时刘琮数路大军早已返回荆州,而据探子查知,南阳防范愈发严密,此时出兵,胜负殊难预料。

    而去年益州内乱爆发之后,在曹操的授意下,朝廷以五官中郎将牛亶为益州刺史,征璋为卿。刘璋不知听了何人谏言,并没有往许都来就任。至于牛亶,更不会傻乎乎的跑去益州上任。

    之所以会向益州插这么一手,是因为刘琮在益州叛乱刚发生不久,便派出一支人马进入蜀中助刘璋平叛。当时刘琮正要对江东用兵,却仍然坚决出兵帮助刘璋,他真的会有这么好心?

    现在看来,张绣领兵屯驻巫县,已经充分暴露了刘琮的野心。只是不知刘琮何时会对益州动手,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时间之内。然而现在袁绍未平,刘备又领兵自弘农转至青州,如何能令人安心?

    轻轻的呼出一口浊气,看着白色的哈气在眼前很快消散,曹操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寒意。他很自然的将双手拢在袖中,转身向堂上行去。

    南阳距离许都实在是太近了,自叶城失守之后,曹操总有芒刺在背之感。尤其是在官渡与袁绍相持的那几个月里,他最害怕的便是听到有信使自许都来。当时军中也曾数度有流言,说什么荆州军突然北上,什么许都再度被围,甚至连刘备进军弘农,都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要奔袭许都。

    这是一柄来自背后的利剑,而手持这把剑的人,却羽翼已丰,成为当今天下,谁都不可轻忽的强大势力。

    那么在目前的形势之下,又当如何应对?曹操拾阶而上,行至堂上火塘之前,蹙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