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张昭遣人延请顾、虞二人,他们也会不请自来。因刘琮入吴后仍留任顾雍为会稽太守,数日之后顾雍就要返回会稽郡。临行之前,顾雍自然要向张昭请辞。
三人在张昭府中相见后,稍事寒暄,入内室相对而坐,除了伺候汤水的仆从,屋内再无其他人。
顾雍今年三十许,比虞翻要小三岁,少时受学于蔡邕,弱冠即任合肥长,后转任娄、曲阿、上虞县长,所在之处皆有治绩。孙权领会稽太守,不到郡,因与荆州军之战,而以顾雍为丞,行太守事。他出身于吴郡大族顾氏,本就比旁人起点要高出许多,加之本身才思敏捷,心静专一,很得蔡邕喜爱,因受到老师称赞,故字元叹。
他性格沉稳,颇为儒雅,虽然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
与细眉长目的顾雍相比,虞翻显得很是随意闲适。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物,字仲翔,余姚人。少好学,有傲气。他出自《易》学世家,家传西汉今文孟喜《易》,将八卦与天干、五行、方位相配合,推论象数。自谓“习经于桴鼓之间,讲论于戎马之上”。可以说是个多才多艺,性格疏朗阔达的英才,而且他极为喜好饮酒,不过酒量却不怎么样。
虞翻当初曾在王朗手下当过功曹,孙策征会稽时,虞翻劝王朗避孙策,朗不能用,然后拒战败绩,之后虞翻归于孙策仍然以功曹事之,也曾劝谏过孙策不要经常外出打猎:“明府用乌集之众,驱散附之士,皆得其死力,虽汉高帝不及也。至於轻出微行,从官不暇严,吏卒常苦之。夫君人者不重则不威,故白龙鱼服,困於豫且,白蛇自放,刘季害之,愿少留意。”
及至孙策果然因此遇刺身亡之后,诸长吏拟离任地前往吊唁。翻恐地方有变,留原地行丧,为诸县仿效。再后来一言劝退准备夺权的孙暠,为此颇受吴郡百姓爱戴。
“征南将军欲设官学,今日再度提及,想来对此事颇为看重。昭以为官学之设,已成无可更改之事,且荆州这几年官学极为兴盛,相关制度业已成熟,经验丰富之辈更是多如牛毛。”张昭沉吟了一下,对二人说道:“然江东岂无饱学之士乎?昭已向征南将军举荐二位族中子弟,或可入官学为博士、教习等,征南将军已经应允,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虞翻看了眼顾雍,见其皱眉不语,便微笑这对张昭说道:“多谢长史美意,只是不知这郡、县官学,具体如何设置,学生各有几何,是学经为主呢,还是学易为主?再者学业完成之后,学生去往何处?不搞清楚这些事情,我等也不好决定啊。”
对于官学之设,虞翻其实是很不满的。他虽然也有讲学之愿,但那是开门收徒,传授弟子学问,和官学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官学的设立会抢走虞翻的潜在生源,他满意才怪了呢。不过张昭既然这么说,他也知道硬抗是抗不住的,既然刘琮下决心要在江东设立官学,那就只能在这方面打主意了。
张昭见虞翻已有妥协之意,心中一宽,含笑道:“仲翔岂会不知?罢了,昭今日从征南将军那里,又拿回来一份关于官学的政令,咱们正好一起参详参详。”
说着,张昭自袖中取出那份政令,铺在几案之上,对虞翻和顾雍念道:“凡郡、县所设官学,郡学设博士一人,教授二人,教师五人,学生四十;县学设教习一人,教师四人,学生三十。师生月廪食米人六斗,有司给以鱼肉,学官月俸有差。学者专治一经,以礼、乐、射、御、书、数设科分教,务求实才,顽劣不率者黜之。凡品学兼优者,入县、郡官署听任实习,各司官长品评择任实职。”
这样的官学除了不用参加科举之外,几乎就是大明朝官学的翻版,当然刘琮也结合了荆州学官中的一些成熟经验,对于刘琮来说,这样的规模已经接近财政所能承受的极限,否则的话,学生的数量还要有所扩大。
虞翻听了之后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蹙眉看看顾雍,见其神色从容,不由苦笑道:“元叹真好定力。此事若成,则我等族中子弟,亦不得不入此官学了啊。”
“这倒未必。”顾雍抬起头对虞翻说道:“举荐任官,乃朝廷定制,君不见还有各司官长品评择任之语?”
张昭点头道:“以吾观之,这官学之设也并非针对诸家,应是荆州这几年成效不错,征南将军才会有意在江东也推而广之。说起来对于各家,未尝不是件好事。”
“哦?此言何解?”虞翻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张昭问道。
张昭笑道:“仲翔岂会不知?”
“既如此,翻就如长史所言行事便是了。”虞翻转头看看顾雍,问道:“元叹以为如何?”
顾雍捋着短须,沉吟半晌,最终点头道:“雍也有此意,只是不知这江东学官可设祭酒?还是说,所有的江东学官,都要听令于荆州主掌官学的祭酒?”
“这个……”张昭回忆了一下,摇头缓缓道:“却不曾有江东祭酒。”
虞翻和顾雍彼此失望的对视了一眼,虞翻苦笑道:“罢了,没有就没有吧。只要我等族中子弟多些,想来也当无妨。”
祭酒之称,若非有军师加为前缀,则主掌教育之事,扬州不设此官职,显然学政教育任听命于荆州,对于顾、虞二人来说,感觉肯定很不爽。但现在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即便有此意向,也要等以后有了官学,方可因事而议,请立江东祭酒。不过被刘琮接受的可能性,并不大。对此座中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好在正如顾雍所言,即便学生完成学业,甚至已在各级官署中实习之后,最终是否能够得官,还要看各司官长的品评。
江东各级官署中,官长多为世家大族之人充任,所以这一条,其实就是刘琮对世家大族的变相妥协。
至于是权宜之计还是长久制度,那就要看双方的合作是否一直愉快了。
既然无法抗拒,那就在妥协中相互磨合,各取所需。江东世家大族与刘琮的合作,就这样润物细无声的全面展开了。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安宁稳定的江东才是他们利益的最大保证,舍此之外,官员的任命、政策的推行乃至其他方方面面,才有了坚实的基础。这些年来的战争已经让世家大族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
旁的不说,曾经人才济济的陆家,不就是因为庐江皖城一战,而变得人才凋零,到现在实力都未曾恢复吗?
正事商议妥了,虞翻便笑嘻嘻的对张昭说道:“长史这些日子忙于政务,只怕难得清闲,元叹过两日便要返回会稽,恐届时无法辞行,依翻而言,不若今日设宴即可!”
张昭含笑道:“就知道仲翔惦记着那斛亮剑,汝非善饮者,此酒性烈易醉……”
“好了好了,以翻的酒量,难不成还能给长史喝光了?”虞翻摩挲着下巴说道:“时辰也不早了,这便令厨下准备宴席?”
顾雍与张昭相对摇头苦笑,做客做到这个份上,整个江东只怕就他虞翻能干的出来。
好在张昭深知虞翻为人,对此并不介意,吩咐厨下整治酒席,三人起身移至堂上。
不多时菜肴端出,置于食盘之上,与食案一起端了上来。张昭令取好酒,由侍女奉铜卮请酒。
“征南将军已令人试造新钱,仿五铢一文,欲造百万之数。”张昭浅浅的抿了口酒,以铜匕割了一小块炙肉,夹了一箸略沾了点酱泥,对顾雍说道:“若能得钱百万,则市中所用当可足够。如此一来,荆扬通行新钱,江东各郡应不会受此冲击吧?”
虽然张昭不认为刘琮会借铸钱之事敛财,但他也想知道江东各家族对此的看法。毕竟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多听听各方意见,总是好的。
顾雍尚未回答,虞翻便抢先说道:“当不至于!征南虽年少,却非贪鄙之人,其志非小,断然不会做出这等固泽而鱼之事。”
“以雍看来,征南将军似乎还有鼓励商业之意。”顾雍不紧不慢的放下银丝漆箸,抬眼看向张昭:“铸钱百万,统一物价,皆为此预作准备也!”
张昭蹙眉道:“商业?可是征南将军却从未提及啊。如今币制混乱,小民多受其害,物价不均,以至各郡财货难以流通……”说到这里,张昭已反应过来,但还是觉得有些拿不准。
但凡战乱之年,商业最受摧残。无论是行商也好,座商也罢,道路不通则货物难以流通,除非像全柔那样以部曲护送贩卖粮食,自然可以谋取暴利,否则的话,普通商人是断然难以生存的。
如今江东平定,盗匪虽然还有,但比之从前已经谈不上有什么气候。发展商业的基本条件已经具备,只要有百万新钱用以交易,物价统一之后,何愁商业不发展?
当然君子耻于言利,有些话他们现在还不好说,但心中已经开始暗自盘算,若是刘琮真有意发展江东和荆州的商业,自家家族,怎样从中谋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