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丰似在不经意的述说,但在提及“东土帝子”几字时,夜星沉身形微凝。
半晌,夜星沉几乎是一寸寸的扭头看向了鬼丰,“说下去!”那一刻,他的双眼出奇的空洞。
常人见到他的目光,几乎都会冻得僵凝,鬼丰却还能笑得出来,“难得有宗主感兴趣的事情。既然宗主想听,我如何会不从命?以宗主的见识,对于阗国开国之君一事想必不会陌生?”
夜星沉不语,只是定定的看着鬼丰。
鬼丰面具上的青光更胜,声调如常道:“于阗国的开国君王东土帝子是个极其神秘的人物,他轻易的击败阿育王的手下,创立了于阗国,号称是中原帝王的儿子,但却没有任何一个臣民或敌手知道他是中原哪个帝王的儿子。那时中原正乱,有七雄争霸,周室倾颓,哪怕最具想象力的人,也是认为东土帝子或是周室之后、或是自高身份,编造个高贵的身世以供后人敬仰。却无一人知道东土帝子的身份极其诡异,他竟是后世汉文帝的次子……梁孝王。”
他说话时,不放弃观察夜星沉的机会。
夜星沉没有任何表情,他根本如石雕木刻一样。
鬼丰缓声又道:“这本是极为玄奇之事,宗主居然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
夜星沉突然道:“你既然说无一人知道东土帝子的身份,你又如何知道这个秘密?”
“因为这些都是东土帝子亲自留书记载。”鬼丰回道:“我见过东土帝子特别设立的密室。”
“他记载的你就相信?”夜星沉讽刺道:“你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骗的人?”
“这本来是世人太难理解的事情,万人中恐怕没有一人会信。”鬼丰叹息道:“我偏偏信了,因为那记录绝对存留了五百年之久,我虽不才,但一双眼对年代的判断总还是有点把握的。五百年之前的记录,却清清楚楚的记载后世有个汉景帝,这本是奇异之事,但你我对此却能有个合理的解释——有无间,才会产生这种混乱。”
夜星沉低语道:“你还知道什么?”
鬼丰目光凝意,“我还知道东土帝子的记录和后世的发展完全吻合,他真是梁孝王,因帝位一事和兄长闹翻。梁孝王虽是出自帝王之家,但对权术之法的了解却远没有大哥精熟,他天真的认为以帝王之尊、血脉亲情,既然说了就会兑现。他却不知道所谓的帝王和常人没太大的差别,有时候说话也和放屁一样。”
夜星沉垂目望向了脚尖,让人看不到他的神色。
“适才宗主不也说过——世人最是丑陋,从不允许这世上有旁的抢走他们的权利,哪怕是兄弟?梁孝王后来多半也领悟到宗主说的道理……宗主,你说是不是这样?”
夜星沉默然。
鬼丰似笑笑,继续道:“梁孝王终于发现了世情的险恶,亦知道不要说帝位,他恐怕是连王位性命都要不保。文景之治被汉室极力称颂,说的几乎要媲美尧舜之治,但文景二帝绝非尧舜,这父子若非有着非同凡响的手段,如何能在那般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略有停顿,鬼丰继续道:“这世上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并不常见,大多人不过是近墨者黑的白缎。所谓的‘内用黄老、外示儒术’不过是后人粉墨的赞誉,老子、孔子可都不是贪恋权位之辈。景帝用的不是儒术,而是权术,难免也养成权术人的心思。景帝或许对弟弟还有亲情,但那恐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七国之乱后,景帝对于同族刘氏早就深切戒备,亦怕兄弟梁孝王重蹈七国的覆辙。对于梁孝王的反复要求帝位一事,景帝实则深恶痛绝,可碍于世人之眼,他不能明里除去梁孝王,于是效法郑庄公的手段。宗主这般博学多知,应该知道郑庄公?”
夜星沉终于抬头看向了鬼丰,“我到如今才发现,若论博学多知,我还是不如你的。”
“宗主过奖。”
鬼丰没有丝毫的骄傲,“宗主实在过谦了,宗主按理说应该知道郑庄公的。”
“为什么?”夜星沉反问道。
“因为宗主铲除冥数的叛逆,用的不就是郑庄公的手段?”鬼丰淡然道。
夜星沉再次沉默,再望鬼丰的眼光很有琢磨之意。
鬼丰却是不以为然,继续道:“当初冥数一战,我虽没有出来,可对宗主所为倒也看得清楚。那时候魏伯阳就已说过,宗主养亲为患再以道义行铲除之法,用的正是如郑庄公一样的手段。魏伯阳那时说宗主如石头缝中蹦出的一样,自黄帝以下,本没有夜姓,宗主这般用名似乎在掩藏身份,而冥数中人,也没有人知道宗主的确切身份。魏伯阳是个老狐狸,当初他说宗主似出自帝王官宦之家……似在提醒单飞什么,我这个旁观者想通的却很晚……”
“不晚,你想通的一点都不晚。”夜星沉在鬼丰侃侃而谈时,本是木然,这会儿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冷漠,“我很想知道你还想通了什么?”
鬼丰不知为何,缓缓后退半步,凝立又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郑庄公对弟弟公叔段看不顺眼,又知道娘亲溺爱弟弟,这才故意纵容弟弟,让其狂到造反这才在‘有心’大臣的‘苦谏’下灭了公叔段。景帝想必也从中汲取了经验,这才故意纵容梁孝王。景帝故意给梁孝王天子一样的待遇,然后等待梁孝王造反。”
轻轻叹口气,鬼丰道:“不知梁孝王是太天真还是根本没有想到去背叛大哥,倒是始终没有造反。”
“他应该是太天真了。”夜星沉突然道。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似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在内。
“是吗?宗主这般说,我倒真觉得那时候的梁孝王或许真的天真了点儿。”鬼丰赞同道:“梁孝王虽没有想造反,但景帝除去梁孝王已是势在必行。景帝知道自己归天后,梁孝王若是不死,就会拿他景帝的子孙开刀!景帝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做过亏心事的人难免会心虚一些,帝王也不例外。”
“你倒也有如帝王一般的想法。”夜星沉讽刺道。
鬼丰似谦虚道:“宗主过奖了,我不过是见得多、想得多罢了。”
微有思索,鬼丰继续道:“景帝多次暗中对梁孝王下手,听闻有一次若非窦太后亲自出马保护儿子,梁孝王的小命几乎莫名的葬送。梁孝王应是从那时真正知道自己的危机,再不敢入帝城去见大哥,可他很快发现,他就算不去见大哥,他大哥也不会让他再当个逍遥快活的王爷。他一定要死!景帝的阴影已笼罩在他的周围,他梁孝王没有趁七国之乱反叛大哥,反倒帮了大哥一臂之力,七国平定,他已软弱的再无反击之力。”
夜星沉垂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他人虽沧桑,手掌却是修长、五指有力。那么有力的五指握石成粉都是不成问题,可没有谁天生就会那么有力。
谁都有过软弱的时候。
“他虽不想死,但他知道自己绝活不了太久了,因为景帝身子也不太好。梁孝王不甘心束手待毙,这才终究求助无间。”鬼丰看着握掌成拳的夜星沉道:“他没时间再等,这才在不太了然的情况下终于动用了无间,于是他变成了东土帝子。他虽无力反击大哥,但在大哥的‘熏陶’下,他对权术的领悟亦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击败阿育王的手下丝毫不难。”
轻声叹息,鬼丰喃喃道:“这就是世俗轮回的可悲。梁孝王或许本是个天真的人,可惨痛的教训却终让他变成个冷酷无情的权术者,而且他运用权术看来比谁都要熟练。郑庄公始作俑者,史官多少还有批判,后世之人不以为戒,反倒自鸣得意的将此术奉为圭臬,更有权术者又将郑庄公的权术发挥到巅峰之境。景帝以此杀人无形,宗主运用起来也是青出于蓝。”
夜星沉哂然笑笑,“过奖。”
“绝非过奖。”鬼丰盯着夜星沉道:“我越了解梁孝王,才越有点佩服他。”
“哦?你佩服他什么?佩服他是个失败者吗?”夜星沉反问道。
“他并没有失败。”鬼丰缓缓道:“他到如今还在实现着自己的计划,这就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鬼丰此语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夜星沉却是眼皮都不再眨一下,“看来你倒像梁孝王肚子里面的虫子一样。”
“宗主过奖。”鬼丰语有感慨道:“这世上有太多人满足蝇营狗苟的宿命,常人坐到于阗开国君王的位置早就心满意足,梁孝王却根本无意于阗王一位。他到于阗是为了飞来石、可更像是要通过飞来石找到单鹏!”
夜星沉居然没再询问梁孝王为何要找单鹏。
见夜星沉缓慢的看向四壁,鬼丰接道:“旁人看到梁孝王所留的记录,最多以为他是进入了白狼秘地,我却知道不是。”
“那你说他到了哪里?”夜星沉问道。他问话时没有任何表情。可不知为何,泛着银白光芒的室内蓦地有如雪落般的寒索。
二人目光相对,其中似有火花闪烁。
鬼丰在缓缓的吸气,青铜面具似也难掩他的紧张之意。
终究放缓了微绷的双臂,鬼丰似故作轻描淡写道:“这个倒是难猜。不过他既然一直追寻单鹏的下落,说不定会到了冥数。冥数不正是单鹏所创?梁孝王要寻觅单鹏的行踪,还有什么比从冥数下手更要直接?以梁孝王多年来对单鹏的理解,再加上飞来石的相助,他坐上了冥数宗主之位也是说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