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女人还意识清醒的时候,她也曾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只要你不放弃, 你一定会成为作家的。’当年我七岁, 写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故事,关于母爱。
“女人的这句话挺让我着迷, 听过后, 我觉得自己拥有了无垠的选择。仿佛被人亲手推入一个新奇的世界中, 这里全是一扇扇关闭的门。她跟我说,你喜欢哪扇门,就能打开哪扇门。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觉得这辈子我都能在这个世界中沉浸下去。
“后来也是这个女人,在她癫狂的时候, 妄想掐断我的世界。她疯狂地指着我说:‘你不要写了, 你写的都是垃圾,没人看的!’我不以为然, 我想, 我只是写出了实情。身为写东西的人, 不说实话, 就是我的不对。可我还是没写了, 不,应该说当年我只能背着她偷偷写。
“最后这个女人的声音随着一扇大开的窗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往的声音仿佛穿过一层层白纸透到我的耳朵里, 模模糊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那天是下着雨,还是出太阳。不记得最后那一瞬间我在想什么, 只感觉她曾带我去的那个世界下了一场滔天的大雨。
“那个世界里气温骤降,连门上都结了冰。她沉重的呼吸声、温柔的呼唤声、以及决绝的叫骂声都开始远去。声音交织的缆绳离我越来越远,间隙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声音消失,只剩大段大段的空白与间歇。
“我赢了,我想。然后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狄初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久久坐在桌前没回神。他站起来麻木地走到窗边,从包里摸出烟点上。夜晚清凉的风顺着道往他身上灌,清醒了许多。
二十楼,狄初趴在窗口往下看去,很高,高得令人晃眼睛。在这里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县城,这个城市很小,小得有点挤。
车灯、街灯、广告灯连着楼盘里的灯,能汇成一片海。孤独的海。闪闪烁烁,为钢筋森林披上一层鲜亮的外衣,华丽地有些可怜。
这与白天的破旧是不同的,到了晚上,在夜色的掩饰下,很多东西都不同。
比如狄初写的那篇《门》。
狄初没有开灯,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唯有电脑还亮着,手指间猩红的烟头也亮着。
手机屏幕蓦地亮起来,葫芦娃发了条消息。
—初,不是说今天更新吗?你他妈看看,离星期五结束只有一个半小时了,你跑哪儿嫖男人去了!正经事还做不做!
—后台都要炸了!迷妹们我拦不住啊!
狄初把最后一口烟吐出来,没有回消息,走回电脑前开始排版。
素材编辑完同步到后台,狄初抬头看了看时间,23:58分。
狄初给徐陆回了消息。
—直接上后台发表,我睡了。
等了几分钟,手机没动静。
狄初估摸着葫芦娃正在后台忙活,把电脑关掉上床了。
迷迷糊糊手机一连串响,狄初从床头柜摸过手机一看,还是徐陆的消息。
—大爷,你今天写这文章......没事吧?你心情好点没?
—最后那句话我看着有点悬。
—我操!狄大爷你真的不去后台看看?迷妹们的留言都快疯了!打赏了一大堆,我觉得你以后就算不上学了,每天窝家里写东西都行。
狄初的瞌睡醒了不少,半坐起来靠着床头看徐陆的消息。他没想过要用文章吃饭,爱好就是爱好,只是眼下别无他法。
结果越往后看徐陆的画风越不对劲,直到一句话让狄初愣了。
—我操!我操!初初初初!遇土豪了啊!赞赏金额直接来了三个两百!
—你看到没?看到没?
—快去看快去看!这对你必须是真爱!
狄初用手机打开后台,眉毛一挑,嘿,还真是。不知道是谁这么捧场,狄初看了看头像,不认识,也不是自己朋友列表里的人。
一般列表朋友留言的话,微信名后面会有个括号,里面显示“朋友”俩字儿。
狄初又退回去看文章,下面精选出来的留言挺多。然后他在一串花花绿绿的头像里,找到了打赏的那位“土豪”。
头像新奇,白底黑字一个:帅。
不过这位土豪的留言还是挺正经
——只是觉得,人生就算走投无路也无所谓。但并不是要你豁出去了,可也不是自暴自弃。人都有这种时期,背对一切,坚守自己是特别的。而记忆根本无法记录,你现在写下的东西,都算是故事。
你自己的故事,然后以旁观者的姿态去看。
不是现实,故事,都是随别人说的。
狄初总能收到长评,但今天独独这段话握住了他内心的要害。
过去的,就是故事。故事,就是随别人说的啊。
狄初给对方回了一句话
——英雄所见略同,晚安。
这一夜,狄初睡得格外好。没有做梦,也没有不断被惊醒。
早上闹钟响起的时候,狄初花了两秒重启脑子。
今天星期六,和温如水约好了要回奶奶家吃午饭。
狄初出卧室的时候,发现对面祁迟的房间门是敞开的。
祁迟的床上一大堆衣服,人正埋在衣柜里不停地翻,时不时还大叫几句:“啊啊啊啊!这件不行啊!这件也丑爆了!我他妈以前什么品味啊!”
狄初看蠢货似的从他门口飘过,祁凌正坐在客厅里吃早餐。
茶几上摆满了包子油条稀饭小菜,甚至还有面包牛奶。
“你今个儿也抽风了?”狄初洗漱完毕在沙发上坐下,“买这么多准备下周接着吃?”
祁凌用筷子指了指祁迟的房门:“别赖我,傻逼在那儿!他买的。”
“放假还起这么早?”狄初在茶几上挑挑拣拣,选择了喝粥。最近吃饭不规律,胃不太舒服,又有点犯病的前兆。
“哪儿能啊,不知今早吹的什么风,春光满面地爬起来买了早餐回来。直到现在都还在自己房间里选衣服。”
祁凌耸肩,觉得祁迟今天八成是要出去造作。
狄初没在意,反正又不是自己弟弟,管那么多也不怕闲得慌:“我中午回一趟奶奶家,下午几点集合?”
“两点?先排练还是先去书店?”
“排练,买了书到时候直接回家洗澡。”
狄初喝着粥,完全能想象今晚一身大汗回到家里再洗个澡的舒爽。看来今晚又能睡个好觉了。
“行,听你的。”
祁凌一向对发表意见的主动权没什么要求,不过对方得是狄初才行。
“哥!哥!哥!爸爷!爸爷!爸爷!”
正在两人默默吃早餐的空当,祁迟一身风地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祁凌听到这毁天灭地的一声吼,气得差点没把油条插他鼻子里去:“哎哎哎!停停停!找抽啊你,你他妈叫我哥,叫他爸爷,辈分儿怎么算的你?!”
“好好好,两个爸爸!”祁迟已经无所谓有没有面子了,反正在这两个二世祖面前,自己永远处在食物链低端,“你们看我这身搭配怎么样?”
狄初靠在沙发上,吹了声口哨。
祁凌长得帅,有目共睹。他弟弟自然不会差,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只比狄初矮了一个头顶。算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有模有样。
此时祁迟穿了身休闲装:白色t恤还是stussy champion的经典款,反戴着棒球帽,下身迷彩五分裤,一双板鞋。
别说,挺潮。
“就这身,半大点孩子注意那么多干什么?”祁凌挥挥手,“搞这么隆重你今天上哪儿浪去?”
“不浪不浪,约了朋友。”祁迟对着黑屏的电视转了个圈,自己觉得也还不错,“那就这么穿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帅。”狄初难得给出一个肯定。
祁迟差点没哭出来,不容易啊,两大祖宗都没怼他。
祁凌忽然从早餐里抬起头:“约了朋友?哟——女朋友?”
“也不是......”祁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普通女性朋友。”
“普通女性朋友你折腾这么一上午,又是剪头发又是配衣服,还不惜浪费掉玩游戏的时间。”祁凌很懂他亲弟,用手点了点他,“你他妈是对别人姑娘有意思吧!啊!”
“哟呵,泡妞儿啊。”狄初看闹热看得起劲,大抵所有人在学生时代都有这样的心理——撮合别人谈恋爱,跟他妈自己谈了恋爱似的那么起劲。
祁迟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才刚认识不久。”
“别!我跟你说,你要真想追,哥教你!”祁凌大爷似的往沙发上一靠,双腿架在茶几上,“还有你初哥,我们俩包教包会,不出一个月,那是手到擒来!”
狄初在旁边乐得直不起腰,快要笑死了。他以前也撮合过徐陆,虽然没几次是成功的,但反正现在无聊嘛,陪祁迟玩玩也可以。
“对,你哥没说错。我们俩给你坐镇,不可能失手!”
祁迟听了这话,就差原地跪下去了。
今天这什么日子啊,他哥和爸爷居然这么好相处!
天天这样的话,他至于折寿嘛!
祁迟激动地大吼一声:“好!那我努力!到时候找你们取经!”
两人看着祁迟二百五一样的背影飘进了房间。
对视一眼。
“年轻的傻逼真好啊。”
“是啊,蠢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追女生,不容易。”
狄初中午到家的时候,温如水正在准备午饭,温琼芳坐在阳台上看报纸。
这个不到八十平的小家里边边角角都溢满了温馨,狄初感觉自己身上的戾气都被捋顺了。
“哥,你陪奶奶聊天吧,一会儿吃饭叫你们。”温如水柔柔的嗓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好。”狄初应了声。
他往阳台走去,坐着跟温琼芳聊了会儿。老人的关注点无非是身体和学习,而温琼芳只问了几个问题:“小初,最近心情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租的房子住着还习惯吗?”“学习不要太累,自己学会调节。”
狄初听得有点酸,这些话直戳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此时对旷课逃学竟有些愧疚,但还是拧不过那个弯。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为什么还要往上爬。
这顿饭吃得挺简单,和平日无异。只是狄初的话多了些,人也正经了些。没把对外人那样嚣张跋扈、浑身是刺的模样拿出来。
吃过饭,温如水在厨房洗碗,狄初想了想,走进去接过她手中的碗筷。
“我来洗,你来擦。”
温如水愣了愣,当即笑开了:“好。”
两人低着头默契地分工合作了会儿,狄初突然问:“最近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啊,初中生又不像你们高三那么累。”
狄初一顿:“我们不累,你也初三了,学习......不懂的可以问我。”
温如水眼睛像汪水,听到这话眸子里水波荡漾:“嗯!谢谢哥!”
“别谢......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狄初不太习惯同女生单独在一起谈话,内容还这么正式。自己平时吊儿郎当惯了,还教别人好好学习。
真是不要脸。
“对了,你下午去照顾孩子吗?”狄初洗完最后一个碗,撑在水槽边问。
温如水把毛巾递给他擦手:“不去了,今天下午约了朋友。”
“好好玩。”
狄初和温如水在家门口道别,心想,果然是孩子啊,周末都是约出逛街。
自己以前是不是这样的,还真想不起来了。
狄初给祁凌打了个电话:“你到工作室没?”
“到了,你过来吧,今天没人。”
祁凌说话断断续续的,电话那头还传来搬动桌椅的声音,似乎在腾场地。狄初想说地下广场那么大,随便找个地儿练练就成。
转念一想,算了,到时候吸引一堆人围观,自己也成他妈的大猩猩了。
还是关上门自己练的好。
狄初到达工作室时,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差点没把门给卸了。
“操!你他妈跳脱衣舞啊!”
祁凌正坐在工作室中央,沙发和桌子被推到一边,留出的空地完全够两人跳舞。狄初进去的时候,祁凌正在脱衣服,漂亮的腹肌猛地暴露在眼前,狄初下意识吼了声。
祁凌把衣服扔到沙发上:“你想跳我陪你啊,看谁脱得快。”
“滚!不练老子走了。”
“我日啊,这么热的天我脱个衣服怎么了!”祁凌从地上爬起来,今天穿得比较嘻哈。“狄初,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有你妈的大头鬼。”狄初走过去,看了一圈,“你这身,是打算跳hiphop?”
祁凌点点头:“hiphop舞步简单,跳起来也好看。反正到时候也没几个真正懂舞的在下面看,都是图个热闹。”
狄初瞅着他,两人的想法总是惊人的相似。
学校里表演节目无非图个热闹激情,上面的人可劲儿跳,跳成啥样都可以;下面的人可劲儿闹,闹得嗓子哑了,这表演就算成功。
“行吧,你有没有编舞?”
狄初今天也穿得比较宽松,抄起手站在那里。
“有,”祁凌跑去打开音响,“我先跳一遍,你看看。”
祁凌选曲是usher的《yeah!》,音乐响起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变了。
狄初承认祁凌平时很吊很霸气。
可是没想到跳起hiphop的祁凌能有这般傲视群人的拽。
拽得很有范儿,帅。
祁凌站在工作室中央冲狄初亮起虎牙笑了笑,一摆手,脚下步子踏出的一刹那——狄初知道,今天是躲不掉的。
这太他妈吸人眼球了。
祁凌跳得相当潇洒,动作干脆利落。无论是关节的屈伸、转动、摆振还是翻滚、倒立、弹跳都做得很到位。
一场舞下来,祁凌跳得眉飞色舞,嘴角始终挂着傲睨自若的笑容;狄初看得没喘气,有些入神。
音乐结束的时候,两人就那么站着对视良久。
祁凌身上的汗水顺着肌肉纹理往下淌,他叉着腰走过去:“喂,是不是被本大爷迷住了?”
“啊?”狄初回神,“是跳得挺好。不过这是你的步子吧,我们跳组合?”
“嗯,你的步子我给你编好了,不过你想即兴发挥也可以。”祁凌耸肩,“不过,我觉得你没我编得好。”
“操,给你贱的。”狄初莫名被勾起了好胜欲,当即把手机摸出来扔沙发上,“就刚刚那曲子,再放一次。老子让你看看什么叫即兴。”
狄初的劲头一上来,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随着音乐开始就来了几个漂亮动作,最后结束时还不忘朝祁凌竖起拇指,接着向下倒转、一压。
眼里眉里全是挑衅。
操!祁凌叼着烟,太阳穴突突跳,狄初这操蛋玩意儿!
跳的过程中眼神勾人,跳完了还他妈赶着趟来搓火!
音乐没停,节奏相当带劲儿,两人同时一笑。
祁凌弯腰在烟灰缸里把烟头戳灭,抬头说:“喂,斗舞?”
狄初很久没有听到斗舞这个词了,上道地抬起双手,脚下踏着节奏,对祁凌做了个“来来来,谁怕谁。”的动作。
这俩人一杠上,整个工作室都充满了硝烟的味道。
你有你的鬼步舞,我有我的霹雳舞,你来一个poppin,我来一个log。
你来我往之间,斗得是汗水飞扬,痛快之至,还有那么点豪情万丈的意思。
双方都使出了全力,要让对方佩服,要让自己彻底释放。
不料,随着两人的气氛高涨,靠得越来越近,这舞他妈怎么就有点变味儿。
狄初眼神勾人,祁凌的手上功夫也不甘示弱。
一会儿从狄初腰上滑过,一会儿从狄初下巴上掠过,直到祁凌若有若无地抚过狄初的屁股时,狄初原地炸毛了。
“我-操-你大爷的!手往哪儿摸呢你!”
狄初停下动作,转身就是一个回旋踢。
祁凌暗道不好,可反应也是贼迅速。侧身躲过袭击,赶紧退了几步。
“不就比个舞嘛,至于不。”
祁凌讪笑,往沙发后面躲。
狄初跳了一场舞,热得心烦,随手把衣服一脱,直接摔在沙发上。他指着祁凌道:“你他妈别躲!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至于!”
“我日,干架就干架,你他妈脱衣服干什么!”
祁凌脚下抹油赶紧溜,两个人围着工作室的桌椅沙发绕起圈来。偏偏狄初的身材也好得不像话,祁凌一边跑,还一边色心不死地往狄初身上瞟。
操大发了,只能看不能摸,这感觉贼他妈升天。
“哎哎哎,爸爸我错了,您别追了行不行?”祁凌实在忍受不了狄初光膀子在他面前晃,晃得他腿软,哪儿还有力气跑路。
祁凌往沙发上一躺:“打,你随便打,今天打死我算数!”
狄初停下来,祁凌不再反抗的模样看得他牙痒痒。
打架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双方怒火中烧,拳头钉子不长眼。一方妥协,另一方再火冒三丈,就显得跟那裤衩外穿的红蓝大傻逼似的。
狄初停下来,一窝子火又找不到地儿撒,狠狠地看着沙发上奸计得逞的祁凌。
甩甩头,从沙发上把衣服捡起来。
“操!跳他妈的罗圈舞!走!去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