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这一皱眉,狄公看到了。
但他却想到了别处——有一丝极淡的笑意从脸上掠过,看不清是不是冷笑:“怕有事?该怕的。”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又慢慢地伸手去摸那茧上的裂缝。此前去摸是为了试探,这一次摸却像是打算真动手了。但他这语气和神色也叫李云心惊疑。
这人初见李云心的时候,无论神态还是言语都很正常。甚至称得上“有礼”。用一句“礼贤下士”来形容虽不甚恰当,但亦不远矣。
可就在不一会儿之前态度忽然大变,到如今竟然变得同那些游魂、修士从前对待李云心时没什么区别了。仿佛此前觉得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如今却已经觉得他是个不足轻重的家伙罢了。
李云心一时之间想不透究竟是为什么,便也暂时不想了、只仔细地体察自己身体当中的变化。
这人说妖魔体内的魔种是“灰种”,指的应当是李云心在那惊鸿一瞥中看到的、漆黑小人儿身边的那一片灰。而又说自己给李云心的乃是“黑种”、听他言语之间的意思,当是“黑种”比起“灰种”来威力更甚。
但就李云心现在的体会来看,那人所说并不似作伪——
李云心感到自己变强了。
所掌握的道法神通更多,可以说变强。体内的灵力妖力更加浓郁,也可以说是变强。然而他如今觉得自己变强,却似乎并非这两者。乃是……“本质”上变得更强了。
好比世俗中的武人也有内劲、武术。但如今此人的身躯却忽然变得更加强悍,内劲与武术自然也被增强。他如今的状况与此类似,但又不尽相同。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一时之间也难以用什么语言描述。
可最最直观的体验便是,他此前在与金光子争斗时,由得道真人境界晋入了大成真人境界。此乃真境的第二阶。
如今这人将黑种打入他体内,虽然他的妖力还被小云山中的禁制镇压着,可是已然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妖力已更强了!
这强远远超出了大成真人境界所该有的程度,倘若叫他大胆推测,他会说,自己如今或许已经跨越了大成真人境界、迈进真境的最后一阶——圆融真人境界了!
可是这事当真是奇怪!
云山上的灵气固然浓郁。但真人境界所能容纳的妖力也相当可观了。
李云心重生之后,体内妖力近乎枯竭。先将浮空山上的仙果吃了个七七八八,又吃糖豆儿一般将从炁殿里搜刮来的丹药吃了许多,才勉强恢复了五六成的妖力。
而炁殿当中的丹药,都是些什么东西?
乃是玄门数万年来积累下来的宝物!
动辄数年、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才能成的丹丸,其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灵力呢!
可这些东西也才叫他恢复了一半。可见哪怕是大成真人境界,所需要的灵力也有多么的庞大。
然而……他如今竟似乎直接从大成真人境跃至圆融真人境了!这其间所需要的灵力,倘若用丹药来补全,怕是将炁殿中的丹丸都吃了、再吃了、再再吃上个第三次,才勉强足够的吧。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小云山当中的灵力自然没有这么多。但在他自身这里,那黑种却硬是将他的境界生生地拔高了——仿佛他原本只是一只能装十斤水、却只装了五斤的桶。而今水未多,桶却被生生撑高了一截。
这“黑种”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有这么可怕的功效?
到这时便听狄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渭城里向自己体内引了香火愿力。”
——他所指的应当是李云心此前被追杀、被符箓封印了雪山气海,万不得已只能引愿力入体以期冲破禁制这件事。那时候,李云心并不是很清楚人是不能用愿力这玩意儿的,险些死掉。
也是因为自己必死,才涉险设计了九公子与刘凌。
“但你知道为什么人不能用愿力的么?”
李云心微微一愣。自然想过这个问题。而问题的答案是说,修行人的雪山气海好比磐石。而愿力好比沙子。将沙子掺进磐石,结构自然不稳。一旦掺得多了,雪山气海便要崩溃。这玩意儿一崩溃,人自然不活了。
但李云心清楚,此人问的必然不是这个。
而是更深层次的原因——为什么雪山气海好比磐石、愿力好比沙子?
狄公并不想听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就是因为魔种。”
“妖魔体内有灰种,因而可用的力量极杂。人的体内没有灰种,就只能使灵力。至于如今么……我在你的体内下了黑种。比你那灰种尤甚。”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一眼李云心:“你体内没有灰种的时候,引入愿力会令你性命不保。而今你的体内有了黑种么……倒也是类似那时候的状况——大概你也无法承受黑种的力量。”
他这话说得含混不清。但李云心大概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他是人的时候,不能用专属妖魔的力量。而今他是妖魔。但这黑种的力量,对于妖魔来说,却又好比妖魔的力量之于人。
“所以如今你变强了。可以助我收拾眼下残局。”狄公继续看着他,“但此间事一了,你就该想一想,是要死掉,还是为我所用了。”
李云心皱眉看着他。略思索两息的功夫,才道:“我……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了你?”
狄公是个聪明人,晓得李云心问的是什么——是问为何他的态度忽然发生转变,前恭后倨。
他仍是含混地哼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你不是我要找的人而已。现在做事。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撑开。”
这一句话令李云心心中一跳。他的那个推测似乎被证实了——自己不是白阎君要找的人。而今这个人本以为自己也是他要找的,然而……因为自己的某一句或者某几句话,他同样失望了。
这是否意味着白阎君与这一位……都在找同一个人,或者同一种人?
但这个时候,他看到狄公已经将双手都探进了茧上的那条黑色裂缝当中。像是里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略略使了些力气,将那裂缝略微撑大了。
这室内的墙壁地板顶棚原本都在散放着淡淡的白光。可如今缝隙一被撑大,立即有红光照射出来。红光似乎是由茧内的东西放射出来的,而那东西有好像有生命,在不停地狂乱舞动。一时间室内从亮白变成暗红,仿佛有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在游行,看着如同域一般。
李云心略一犹豫,终于走过去了。
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相信自己此前的判断——那些黑雨极度危险。许多事都可以在之后从长计议,但这件事必须优先解决。这位所谓的“守护者”也是算准了自己必然能认清这个现实,态度才如此无忌。
从前李云心不畏死,是因为许多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去做,因而才狂放不羁地屡探险境,偏要向天争个高下。
然而如今倘若仅仅因为这人态度轻视无礼就来个同归于尽,死了别人他倒不在乎——自己死得倒是大为憋屈,谁都不会晓得他的英雄名声了。这种买卖,他可不乐意做。
从前向来是他叫别人吃个哑巴亏,不想如今自己倒中了这么一招。
他瞧着狄公的意思,应当是叫他接手、继续撑开那一道裂缝。事到如今再多想无益,况且他这人也是半个属猫的,好奇心极重,亦很想瞧一瞧传说中的天人设下的法阵是个什么模样。
因而也将双手伸过去。
果不其然。他的手将要碰到缝隙的时候,狄公沉声对他说道:“你运妖力。”
从前在这小云山里,妖力可以在体内运转,然而不能尽数使出。如今听他这么一声,李云心试着再运转他的雪山气海——可倒好!
原本力量是被禁锢了的。然而如今,那黑种已侵入了雪山气海,原本那处都被冷焰包裹了。再一使力,冷焰顷刻间与妖力混杂一处,运转了一个大周天,而后——自每一处经络关窍当中喷薄而出,就仿佛给李云心镀上了一层外壳一般!
这模样自是肉眼难见的,可最最直观的表现便是,李云心的手撑住了那条缝隙——因为他周身所包裹的那一层冷焰。
他撑住,狄公便放了手。
登时感受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传来——那裂缝要合拢。就像是他在撑着两座山岳一样,那力量无穷无尽,连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李云心心头一凛,只道看着狄公撑开这缝隙丝毫不费力,自己却觉得连两息的时间都难支撑……
那狄公到底强到了何种境界?
便在这时候,狄公厉喝一声:“撑开!”
他说要撑开容易,李云心做到却难——何止是难……依着他如今的能力,完全是不可能!
然而就在他力气用老、缝隙即将合上的这一刹那,狄公又喝了一声:“来!”
便是因为这一声,忽然从那道即将闭合的缝隙当中,飞出十个大小不一的红色光斑来。这光芒倒像是用什么法术幻化出来的,个个都是棱角极分明的六边形。一旦到了狄公的面前,立即排列成一个圆、停在他身前三尺处。
在这时候,裂缝即将闭合。但狄公抬起手,并指如风,一连在这十点光斑上点了十几次。他的手指在那光斑上每落一次,其上便光芒大盛。仿佛是阵法对他手中的灵力有了感应,玄光大放。
李云心此刻的注意力都在那裂缝上,倒并未十分留心狄公的动作。但也觉察他落指极有章法,应当是循着某种规律的——更像是在布阵。
等他连点了这么十几次之后,又低喝一声:“你忍住了!”
在李云心能够弄得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身体当中便忽然像是有一道电流蹿过。此前那些由黑种所发出的冷焰在他体表流转,形成了一道“壳”。如今这感觉便像是又有什么东西再掺杂进冷焰中……轰的一下子将他给撑大了!
他这“大”却不是身子变大。而更像是感知、力量变“大”。仿佛自己成了一个气球人,而今有人往他身体里猛地吹了一大口气,叫他猛地鼓涨起来了!
修行人一向对自己的身体极其了解。何曾有过这种古怪却一言难尽的感觉呢?
纵使李云心担忧那些黑雨,到了这时候也心中大骇,念头一起便要松了手、躲到一边去,好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
但已经晚了。他的身体像是不再受自己的意识控制。他想要缩手、逃,他的双手却猛一发力——新得的可怕力量,猛地将那条先前令他感到重如山岳一般的裂缝撑开了!
这裂缝一开,登时露出里面流转不休的红色光芒来。原本是一条黑线,如今被他撑成一个枣核状,看起来……
就如同猛地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睛一般,且这眼中还有许许多多发着红光的眼球在流转!
见这骇人的情景,纵使李云心身为妖魔、见多识广,也不禁惊了一惊。但这也不是最叫人惊骇的——
茧被撑开的一刹那,一声“无声”,却极度尖利的尖锐嘶鸣声炸起。在茧内炸起、在室内炸起、也仿佛在他的身体里、神魂中、整片空间里炸起!
就仿佛一阵毁天灭地的飓风狂袭而来,而他的神魂与身体,则像是这阵飓风当中的旷野上的一杆枯树。烈风迎面轰过来,单薄的身躯完全没法子庇佑他的神魂,因而——
意识当中嗡的一声响。
李云心的视野猛然拉远——就仿佛那一声尖啸将他的神魂震出了躯壳,只在一瞬间的功夫,飞出了不知多远!
倘若他的神魂是真地被击飞了——这狭室外面乃是炁殿,炁殿外面乃是浮空山,而浮空山的外面则是小云山、云山——他总该瞧见这些景致。但如今他的视野却猛地一拉,在看到那狄公转头又与他的身子说了几句什么话、抬手又在光斑上点了一气之后,一下子便陷入到一片虚空当中了。
可这片虚空当中也不是无物。细细一看的话,却似有无数星辰奔腾流转,仿佛在一锅烧开了的水当中狂舞。这一瞬间极短,可他的意识当中却显得极长。然而李云心的念头也变得迟钝,一时之间并不能想出什么有价值的念头来。
而后这虚空也忽然消失,眼前再有一片景致乱舞——
李云心终于看到了可以理解的东西!
而今他也不晓得此时的“自己”是神魂,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可如果他有身体的话,他的眼睛必然会在这一瞬间瞪得极大!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眼前所见的情景,乃是一片沸腾的红色海洋。仿佛是岩浆铺满大地,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就在这片岩浆海洋当中,无数看起来像是人形却又面目不清的玩意儿不停地跃出复又跌落回去,好像许许多多的岩浆形成的小人儿,想要摆脱这片岩浆海,却总是无能为力。
但这不是叫他惊诧的。叫他惊诧的……乃是这片岩浆海中,竖有一柄长枪。
之所以知道是一柄枪,是因为这枪是枪头朝上,插在岩浆海洋当中的。且……极大。
大到了,这枪杆足有半个成年男子的身躯那么粗的程度。而他之所以晓得这一点,是因为枪上的确串了一个人——
那人,黑衣。舌头极长、耷拉下来、贴在了枪杆上。
他是被穿在这枪上的——仿是有人先刺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尸身立在此地示众。因而双眼无神地睁着,至死也未合拢。
李云心与他打交道并不多,但认得他。
黑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