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形图上标出了通天泽中通天湖的位置——在这业国的北边,临着离国。业国,实则是长长的一条。因而虽说是“在北边”,可是距此也不远。
云山要落在通天湖里。那么倘若要守卫云山,就该将阵势摆在通天湖附近。然而如今图上标识出来的,却是道统与剑宗的几十个门派,都将驻地扎到了红石峡与通天湖之间,甚至距红石峡还要更近些。
只有几个洞天在通天湖附近列了稀稀拉拉的阵线,彼此之间动辄相隔数百里,仿佛扎得稀疏的篱笆。
而图中还有妖魔们的十个大营——这十个大营,有五个配合着红石峡,将那前突的几十个流派驻地包围在了里面。另外四个大营,将通天湖给包围在了里面。
这仗还没打……道统与剑宗的人就已经陷进包围里了。
等着李云心足足看了一刻钟,睚眦才沉声问:“九弟,你如何看?”
李云心直起身子摇摇头:“说实话,二哥,我没法子看。”
“说到打仗这种事——排兵布阵,我觉得随便一个凡人军队里的偏将都比我高明一百倍。”李云心苦笑,“我没有学过这个,我的意见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依我说,该去业国的驻军兵营里抓几个将军过来,叫他们说。”
睚眦与琴君对视一眼。然后睚眦笑:“看。我问白少爷,他就伸手指点了一通、挥斥方遒。如今问咱们这个九弟,就说自己还不如凡人里的将军。少龙主,说句讨打的话,咱们这九弟当真要比白少爷高明些。”
“这些年小白是被我宠坏了。”琴君嫣然一笑,“但九弟说得对。这些事情咱们并不擅长。倒是俗世的将军们,虽也没上过什么战场,但好歹有兵书读的。”
睚眦叹了口气:“已经抓了。也已经问了。但他们说的,同咱们想的差不多——玄门将主力深入,探进咱们的包围里。在通天湖的防守力量又薄弱——简直就是送死。依着那将军的话说,或者布局的人是没有征战过的。或者就是求死。”
“但琴君也知道那世俗的皇朝也是玄门的一部分——他们当中怎么会没有懂得排兵布阵的人呢?据我所知那些洞天流派里就有不少从前从军而后出世的修行人。且有几个还经历过庆国灭邺之战,是当真知兵事的。”
“所以……说不通。”睚眦摇头,“此事难办。”
李云心想了想、略犹豫一会儿,开了口。但声音低沉,语速稍慢:“二哥。我先前提的事情,你怎么想。”
睚眦看看李云心,又看看琴君:“这件事,要少龙主拿主意。”
然后他便将李云心所说的,说了一遍——牺牲妖王、彻底决战之类的说法。
琴君听了这话,微微睁大了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吃惊的女孩子。
“九弟,不可以这样做的!”她看着李云心,“我们乃是龙族呀。龙族是什么?乃是妖魔当中的皇族了。”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地形图上点了点、看着李云心:“无论龙主如何看我们、会对我们做什么,她总还是天下妖魔的共主。既是共主,就有守卫天下妖道的职责。图上这些妖王,为什么到了业国来?是来帮我们打这一仗的!”
“倘若战况激烈、战死也就战死了。可如果咱们存了心派遣他们去送死——这岂是龙族所为?”琴君微微叹一口气,“我知晓你从前是个人。但而今既然已是龙族了,就不要再存了从前的那些心思。你二哥,前些日子还传信给我,说——你担心我们吞吃了你?”
她忽然说出了一堆义正言辞、好似一个正派的凡人君子一般的话来,立时惊得李云心愣了半晌——这演的是哪一出?
等她又说了最后那句话来,李云心便更是吃了一惊——全然不晓得该如何去想了!
因此他愣了一会儿。
琴君看到他这模样,也顿了顿、盯着他——目光中……似是无奈、惋惜、心痛之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好像当真是在怜惜一个胡思乱想的小弟了!
然后她走到李云心面前,歪头笑着看他:“来,同我说说。你这孩子心里倒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了?”
又用手轻轻地戳戳李云心的胸口:“我晓得是你杀死了从前的九弟——但这没什么。你二哥一定也同你说了,从前那个九弟,哪里算是死了?龙族是杀不死的。倒是而今多了个聪明的你,我心里是欢喜的——今天第一眼见你,我就欢喜。”
“但你要想想,哥哥姐姐们倘若真要吞吃些什么——何必等到如今?从前那个九弟还是化境,不张口就吃了么?”她笑着叹息,“唉。你这孩子,大概是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所以见了人就要提防、就要往坏处想。但我们是你的哥哥姐姐——天下间哪里有哥哥姐姐平白去害弟弟妹妹的道理?”
李云心听他说这些,非但没有感受到半点儿的温情,反倒遍体生寒——比直面冷酷的威胁恶意还要心惊!
他浑身紧绷,只面上不动声色,强露出微笑来。
他死死地盯着囚牛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动作,以期找到破绽。
但仍旧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知道……自己或许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的敌手。
见他是这幅模样,琴君又微微一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嗯?那么我问你。你二哥之前去洞庭见你——吞吃了你没有?是不是将你从昆吾子的手中解救出来了?”
“而后你二哥在渭城城下,又吞吃了你没有?是不是还提点了你些有关龙主的事、好叫你占了先机?”
“再问你——此前你在小石城里隐藏着,剑宗的玄境道士到了。是不是、又是你二哥,将那剑士迫退了?”
他轻轻叹气:“你二哥为你做了这样多,你还疑心哥哥姐姐们要吞吃了你——有这样的道理吗?”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是……小弟的错。”
琴君摇摇头:“也不是你的错。只是这世道的错罢了。那些无情的修行人、那些蠢笨的妖魔,生生将这大好的世界搞成了这个模样。但世界是坏的,咱们的心却要是好的。”
她微微低头,去看同样低了头的李云心的眼睛:“你要记得这一点——无论现在做什么、用什么手段。哪怕是坏手段、哪怕是不得已——但心里,一定要有美好的念头。要知道你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世界越来越好,而不是越来越坏。”
“咱们都活在这世上。天下好了,咱们才会好。九弟,你明不明白?”
“小弟受教了。”李云心平抑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又诚恳,但稍微还要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但小弟还要些时间好好想一想。琴君该知道——我从前经历了许多险恶的事。想要如琴君这样……平和,总还需要些时日。”
“我知道的。知道的。”那琴君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想,不要怕。”
而睚眦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微笑——看他们两人说话。并不发表半点儿的意见。
而后,一个念头从李云心的脑海中跳出来。这是一个他琢磨了这许多天,却总觉得时机未到、没有提出来的念头。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到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
那个机会到了。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囚牛:“琴君。实则关于这玄门战阵的局势,小弟有一个法子。”
“但从前不敢说——是因为……正如琴君所言,是小弟想岔了、总将哥哥姐姐的一番好意当做险恶的用心。总想着,倘若说出来了,二哥会不会觉得我另有图谋?会不会反倒对我更生疑了?”
李云心慢慢地、不动声色地说:“但……刚才听了琴君的话——虽然我未必尽信。可既然琴君同小弟袒露肺腑,那么小弟……便也干脆冒这险,提出来。倘若琴君所说的那些兄弟姐妹的亲情是实实在在的,想必会同意小弟去做这事——为咱们龙族出一份力的。”
他看不透琴君想要做什么。但既然看不透……倒不如将计就计了。
果然,他说了这话,睚眦与囚牛便对视一眼。
而后琴君笑了笑,看他:“九弟说了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事?”
李云心便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指一指那地形图:“我们不了解道统剑宗的战法、人员、配置、目标。与其在这里盯着图、猜来猜去,倒不如……由小弟我亲自往玄门那里去,实实在在地探个究竟!”
听了他这话,两个玄境大妖都微微一愣。
而后睚眦皱眉:“你?往玄门去?他们可正要拿你!”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同我谈过。”李云心冷冷一笑,“双方都没有好好沟通——而那是因为道统、剑宗,不认为我有坐下来好好谈的资格。然而如今不同——”
“妖魔围攻云山,他们不可能掉以轻心。我倚仗着天下妖魔以及龙族的势力再去同他们谈,他们就不能像杀一个寻常妖王那般杀我了。”
琴君似乎对他的提议有了兴趣。闭眼想了一会儿,又睁开:“九弟打算怎么谈?”
“就说——我想要你们都死掉。”李云心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说我在这妖魔当中,实际上是虚与委蛇。只是为了探得你们的情报、排兵布阵。待我知晓了许多的信息之后,又对你们说了……我刚才上面说的那番话。”
“那些——‘我去深入道统剑宗当中骗取他们的信任,而后刺探情报’之类的话。实际上,都是假话。”李云心微微一笑,“玄门的人听了这些,必然不信。我身为妖魔,哪里会站在他们那边呢?”
“但我有三个理由的。”李云心看着他的两位哥哥,“第一个理由,我实则是当代书圣与剑圣,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第二个理由——白云心与红娘子对我都有情。但……我的两位哥哥,为了叫自己变得更强大,却想要吞吃红娘子体内的龙魂。我的两位哥哥,为了龙族能再有新丁,还要与那白云心交合。世人皆知倘若女妖有孕,就等同一个死了——新生的妖魔将从她的尸身当中站起来。”
“而有人破了我的境界,于是我也有了情,因而原本就是人的我,同妖魔反目了。”
睚眦想了想沉声道:“都不是什么好借口。”
李云心笑起来:“那么还有第三个——前两个,统统是托辞。第三个才是我的真实目的。我修画道。有将亡魂与怨气转化为妖力吸收掉的能力。而我去了玄门,的确是会将妖魔的布局透露给他们。”
“我得知玄门的布局之后,也的确会将他们的布局透露给你们。因此……你们必然是拼得两败俱伤、尸横遍野。而那时候,我将坐收渔翁之利。”李云心阴险地笑起来,“玄门当中不全是傻瓜。必然会想到这一层、会有这样的担心。而我也会叫他们相信,这是我的真实想法。那么,那些狂妄又自大的道士和剑士会自觉看穿了我这坐收渔翁之利的念头、知晓我要做一个双面间谍。继而,他们就会想要利用我的这个念头为咱们妖魔设局。”
“但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知晓了他们的许许多多的消息,而咱们所要做的,也不是真地要拿下云山——咱们只需要将亡魂引入这关元地穴、叫修士们死得足够多罢了。有了我的这些消息,要达成这个目标也就足够了。”
李云心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便站在桌边,只看着睚眦与囚牛,默然不语。
两个大妖魔,足足思量了一刻钟。
而后睚眦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你这是……阳谋啊。九弟啊九弟,你果真是……精明得很。”
“你将这些话统统说出来——我同琴君到底是信你呢,还是不信你呢?”他笑着叹气,摇头,“说你并没有上面所说的那些心思也好。说你只是说出了你的真实想法、且利用这一点来故布疑阵也好。当真是……哈哈哈哈,好个李云心呀。”
李云心便微笑了:“那么,二哥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呢?是要我去做,还是不要我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