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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走上不归路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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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把碎砖瓦磨成粉末来当石灰水泥,磨完了碎砖瓦块又在磨石头,就是沟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石头,这在沟里成了一个新闻,也成了一个笑谈。每天,只要爹妈不在场,就有各色人等来到碾盘上来围观我和哥哥吆牛把石头磨成石粉。我觉得他们是在把我们当成猴戏看的。我特别熟习他们这种即使你并不是猴戏他们也能够把你当成猴戏,弄假成真的特性,还有他们总是需要有“猴戏”供他们观赏,没有他们也会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特性。我知道,这一次他们又认为他们发现目标了,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们来围观的越来越多,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闲着,说什么的都有。他们说,当农民的能怎样呢?“农豁子”能怎样呢?只有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裤裆底下的人能怎样呢?就只有像我们这样。我们算是做对了,他们也该向我们学习。他们说,我们就像这样磨,磨三五个月,半年,一年,也是在好好煅炼一回,因为,像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几个长大了也只有一辈子像这样活人,磨完一辈子罢了。他们说,像我们家这种情况在我们沟里是不多的,虽然一沟人大家都穷,像他们那样的无权无势的农民都只有祖祖辈辈当农民,但是,相比之下,他们还算不上最惨的,沟里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仅有的那几户人家才是最惨的。他们要我们晓得自己是啥子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我们沟里是啥子人,要从小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学会活人,好好活人,让一沟人喜欢、让大家都喜欢,这样我们将来的日子还会好过些。他们说别以为我们有四间新房子,其实它们算不上啥,我们不好好活人,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一家三个儿子都要打光棍,那可就更惨了。他们还说别看我们家三个小的都是带把儿的,将来长大了还十有八九真找不到老婆,没女子会愿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我们图名是带把儿的,连传种接代都做不到。

    他们把这样的话说了很多,尽管我还那么小,也听得出来他们也是从中寻找某种自我安慰、自我肯定,而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否定”,是那样被“否定”了的存在。当然,我不是说当时我能像这里写的这样这么表达出来,但我那时候的眼光就已经有这么“尖”了,已经能看出他们这些东西了。可是,我又不能否认他们说的是实情。看起来,我们长大了还真有可能只能为了什么“传种接代”、“讨老婆”那样事情而活着,甚至于连这样的事情也完不成做不到。总之,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人”,还是“农民”,即他们所说的“披农皮的”,怎么活着也逃不脱如此这般,从有人类以来就是这样,人人大同小异。一想到这些,那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每次听到这类说法那感觉都很可怕。一感觉到这种可怕,我想到了不仅要“反抗”,而且是反抗整个的自己、整个世界、整个秩序、整个宇宙,反抗一切和一切。因为似乎是整个的我自己、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秩序,一切和一切安排我的命运是这样的。对他们这类说法我沉默着,这是因为我相信我有权利、有能力进行这种反抗,我一定要颠覆一切,我也一定能颠覆一切。

    继这些人之后,就是一些人,主要是几个中年妇女,用背兜背来好多石头倒在碾盘上,说这块石头是她们dǐng着金光子太阳找了好多地方才给我们找到的,说那块石头是她们从她们的屋墙上拆下来的,她们的那屋墙没有这块石头就迟早要垮的,还说她们为给我们背这些石头来把她们的背兜都背坏了,叫她们的背兜都废了,不能用了。她们叫道:“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人啦?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心?我们不是看你们可怜我们得这样?你们要把我们给你们背来的这些石头就在碾盘上碾烂!不能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啊!你们要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对得起我们的一番好心不?”

    还有位妇女,不知她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了那么大一块鹅卵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们弄来。这时候爹妈不在,只有我和哥两人在碾盘上吆牛。她把这块石头往碾盘上一扔,把我们看一眼就骂起来,骂我们不懂礼貌,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给我们弄这么好的一块石头我们感谢的话都没有,当看都没看见她,她越说越气,骂养我们几个还不如养几条狗,我们家要绝种要断后,她那几个娃儿哪一个也比我们强多了,我们几个长大了不仅成不了器,还会犯国法,坐大牢……

    不知道她们这样是为什么。但我看得出来,至少是自以为看得出来,她们这样,这样来可怜我们,和爹妈他们在磨石头粉这件事情上让他们感觉到了爹妈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可怜自己是有关的。虽然我不能像今天写这些东西时这样表达出来,但是,那时候,我实际上已经相当深(哈)入地看到了,日后还会更加深(哈)入地看到,这些可怜的人们,正因为他们可怜,正因为他们骨子里自知自己可怜,他们才总是要去可怜那些他们认为可怜的人们,以他们可怜我们家的这种方式。这使我一生并不是不相信好心和善心,但是,对好多好心和善心我就是不相信,知道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如果我们盲目地相信甚至于迷信了这些好心和善心,结果一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妈当然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这些人。他们差点和这些人打了起来。最后,爹终于决定终止我们这次的磨碎砖瓦和石头的行动了,他称之为“撤退”。他又像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决策和阴谋诡计那样安排计划,要我们最后这一天一切照常,对人们做什么都报以“似是而非”的微笑,“既不肯定什么也不否定什么”,然后,到天黑了,人人回家去了,我们就把牛还给队里,所有东西全部撤回,连一个瓦子儿也不留下,第二天就一切终止,再也不提碾砖瓦块和石头的事情了,有人问起,就“似是而非地笑”、“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等等。

    到这时,暑假已经结束了,天气都在转凉了,我和哥哥就那样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圈圈,走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们和牛把磨道上都踩出了厚厚的比我们磨出的那种砖瓦和石头的粉末还细的粉末,爹把它们清除掉,我们又踩出一层,如此不知多少次,只见被爹清除到旁边的这种土灰有好大一堆。

    两个多月,实际上应该说两年多一下也没有玩耍一下,甚至没有像样地歇息一下真正苦役般的劳动终于结束了,爹妈他们在碾盘上收拾打整着,我沉默、强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着,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突然爹转头看见了我,他的样子显得那样震惊,他几乎是带有一种惨绝的腔调地叫起来:

    “天啦天啦!你们还站在这还站在这啦!我都以为你们早就回去开始读书学习了呀!快回去呀,娃儿,快回去呀!回去马上点灯开始读书学习,一分一秒也不能拖延和耽搁呀!我说过碾砖瓦块的任务一结束就马上进(哈)入到读书学习中呀,碾砖瓦块只是对你们的一个训练呀!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切都完了!快,快呀,说走就走呀!时间对你们一分一秒都比金子还珍贵,可你们站在这里都至少已经耽搁半个多小时了,而且是开头的半个小时,你们知道不哇?!”

    他说了这些还不知多么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唉——,有法用来干啥有法用来干啥啊,唉——”

    哥哥开始拖着他疲倦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仍然沉默着,站着不动。爹无疑是看出了沉默地、站着不动的我里面有一种强硬地、在坚决说“不”的东西,他回过头去收拾打整那些东西,正弄着,突然回过头来冲到我面前,对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就是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你已不可药救!再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绝对真心诚意地开头以后什么也谈不上,什么都不会有意义有用处!”

    但我仍然站着不动,我想,在夜色中,谁都能够看出我里面在坚决说“不”!

    爹又去忙活碾盘上的事情,知道我还没有走,口气软了,悲凉地叹道:

    “要听话呀,娃儿啦,只有听话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出路呀!快回去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一切都要从眼前第一秒钟做起呀,从此十年如一日如一时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呀,半秒钟也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呀,损失了半秒钟都可以叫你损失一切,葬送你的一生呀!回去洗洗手,洗把脸,把脚下洗一下——我晓得你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就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我干完了这里的活也就会马上回去监视你们的读书学习了!”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其实都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我不仅对爹的要求严格地和超严格地执行,不为达到他的要求而为惩罚自己而执行,还人为地给自己增加了许多惩罚。过去两个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声也没有吭过,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过。我还过去两个月都没有脱鞋,晚上睡觉也不脱。我们平时很少穿鞋,这次吆牛磨那种粉,爹要求我们必需穿上鞋,他说这是因为天天都是从早到晚走圈圈,实际上是在走很长的路,而且天气还那么热,不穿鞋会把我们的脚走坏。晚上他还要求我们洗了脚才睡觉。但我没有听他的。我刚开始决定这样做时,没两天爹就发现了,发现我穿着鞋睡觉,以为我是在疲劳记忘了脱鞋,给我脱了。以后我就小心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磨那种粉的任务看样子终于快结束了,我才把鞋脱下,一脱下才看到因两个多月的汗水的浸泡和未见阳光,一双脚就像在水里泡了好久的死人的脚,好多地方都烂了,皮掉了,里面的肉惊人地露出来了,还在淌脓水。总之是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忙又把鞋穿上,晚上mō黑上(哈)chuáng后才悄悄脱下,把脚放在被子外面,通过这种办法使我的一双脚恢复原状。

    我做这些其实就是在说“不”。这可能就是我说“不”的方式。

    爹在说他晓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我不要以为他不知道那句话时是加重了语气的,表明他不仅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是为什么。

    但我仍然地沉默地站着。突然,我转身跑去了,但不是向家的方向,而是向田野向旷野跑去了。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下子跳下了悬崖一样。我跑到野地里,那里有好些孩子在玩耍。我加入到他们的玩耍里,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玩耍了。我强迫自己,忍着那一双烂脚跳一下就要钻心地疼一下的疼痛,还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似的疲劳,在他们里面疯狂地跳、跑、闹,但是,我发现我仅仅是强迫自己,我再也不可能玩耍了,更别说还能够感觉到玩耍的快乐了。我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的罪孽比天地还大,比宇宙还大,天地、万有、世界、宇宙、众生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只有我才有罪孽,我这样玩耍就是在犯下这样的罪孽,就是在逃避自己的罪孽。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个无形的、无论什么也穿不透的罩子罩住了,这罩子里面的空间很小,什么也没有——这么小的空间里也本来就什么都不可能会有——只有高温和高热,所有一切都在这个罩子外边,包括玩耍、快乐、放松、游戏,我这次是跑到以前在这里得到了那么多快乐的野地里来了,但是,从此,我不管跑多么远,跑到世界尽头,也仍在这个罩子里,在这个罩子里我甚至于与我自己都是隔绝的,我真实的自己也在这个罩子外边,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罩子之外了。

    这一发现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尽管我不是今天才开始有这个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忍受这个。没有跳几下我就放弃了,回到家里了。这时候,爹妈他们也才刚回来。哥哥和弟(哈)弟已经开始在灯下练毛笔字了。看到黄白的灯光中他们黄白的、疲劳的、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只在认真练毛笔字的样子,我感觉到他们那样就是刀子般锋利的东西在割他们,割他们的生命,还觉得他们是在害我,因为,他们已经在这样认真听话地练字了,而我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是因为我在外边玩耍,这使我那可怕的罪孽又深重一些了。

    我进到屋里点起灯也开始练毛笔字。爹所说的读书学习主要就是练毛笔字。好像这种“读书学习”果然有奇效似的,照爹教的练起毛笔字来,我的内心平静些了,那种使我无法忍受它才跑回来的罪孽感和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虚假的存在的感觉也就缓和多了。但它们当然没有消除,也不可能消除。对罩子的那个感觉则更确定和明白了。它就只有我们家的四间房这么大,但是,我从此只可能生活在它里面了。只有我练毛笔字,真练出爹他们所说的那种结果来了,它们才可能消除,我也才可能在这个罩子外面。但我看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练毛笔字也不在这个罩子里面,而在它外面。在这个罩子里面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是不能在这个罩子里面的。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只要过去了就不复存在了,我的现在和将来只有一个真实,一个现实,就是如何才能突破这个罩子,到它外面去。只有这个罩子外面才有世界,有事物,有人类,有万有,有爹妈和兄弟,有我的真实的自己在那儿等我。

    我平静地、负着深重的罪孽感地练着毛笔字。我看到,我手中的毛笔,笔下写出的字,字下面的纸,纸下面的桌子,桌子下面的平板冷硬的地板,围着地板和屋里的一切的墙,这些墙里有我和哥哥似乎把我们的皮、肉、血都筑进了里面才筑起来的墙,房上房下那成千上万的用爹妈他们的血汗凝结成的砖瓦,最后,还有爹妈和兄弟他们,还有我自己,我自己握着毛笔的手,手上面的我的整个身体,我身上穿的衣服,所有这一切,全都似有刀子般的锋利在切割着我,也全都瞪大了它的眼睛沉默地把我盯着。我看到,除非我能够就通过这种练字,或者说这种练字中我这时已经感觉到了一点的这种平静,把所有这一切东西,每一堵墙,每一块砖瓦,每一粒土尘,最后还有爹妈和两兄弟,还有我自己,“练”得完全消失,是真正地消失为虚无了,我就不可能到这个罩子外边去。这实在唯一突破这个罩子的途径,其他的都要么是幻觉,要么没有意义。

    我居然会这样想当然荒唐的了,荒唐得让人笑都笑不出来。但是,我还在想的却是,我是不是已经面临一个抉择,当真去“练”这样一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