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十二章娘子湖的悲伤
    学校建成后,故河口就奔岸了。彼时1972年六月。

    奔岸是千百年来地壳运动导致的地下层裂变,河床上升,陆地下陷。河水淹没了陆地,陆地成了河流。故河口岸奔了多年,只是没造成大的灾难。而72年奔岸后,长江就改了道,故河口被埋进了长江腹地,形成了长江故道和万亩湿地。湿地村庄原叫六合院,后叫河口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湿地放养了麋鹿,新设了政府,划成了麋鹿保护区,才改叫天鹅州。

    奔岸之前,故河口街曾失过两次火。天灾人祸导致了一个繁华古镇的沉没,也导致了另一个新时期的来临。未奔岸前,故河口街就是故河口的上海滩。南有码头,北有大村庄。故河口属长江边岸的大村庄,如黄海院落的村庄一样。田亩众多,不断迁徙的人群,给予故河口街取之不竭的资源。凡所故河口开发出来的东西,都可在故河口码头上交易。也不用过江,抄柴山的近路,三个小时可直达市区。

    而后来的天鹅洲就是座孤岛。去哪里都要过河,交通非常不便!是长江边岸的一个巴院,那是非常不同于故河口的身份的。故河口街当时店铺多用壁子加茅草做成,好的也只盖纸瓦。脊瓦与青砖还不大流行。窑厂才兴起。街面还没来得及换新。前面写过,这样的茅草屋一失火就连着烧,抢都没法抢,只等烧光。

    故河口有码头,有交易,来往人多,红馆生意特别好。红馆里有个叫杨柳红的女子,很吃香。就是前面写到的那个十分相似二姑次儿的红女。为之争风吃醋的人不小心点着了红馆,烧了半条街。后又因红女,一样的原因,烧了另半条街。两次火灾就将故河口街面目全非了!

    红女祖母见过一次,象极她送给船老大的次儿。祖母曾去寻问过,不早死了么?想必次儿并没有死,而是被船老大卖掉当“红女”了。这于祖母真是揪心的事,由此日思夜想的病了好些日子,睡也不安生,恍惚中,总是大呼小叫,我的次儿,我的次儿。不久,故河口奔岸将整个故河口街彻底埋葬,红馆没了,杨柳红也不知去向。祖母才渐将此事淡忘。

    二叔年少常去卖米的店铺郭,也在毁灭之列。郭大为抢救在火中的老妈,将抢出的几袋子钱与郭老爷子放在堤上。没想抢来了老母亲,钱却被人抢却一空。只剩郭老爷子在堤上痛哭。边哭边对郭大叫喊:“儿子,钱财乃身外之物,留得了这身子,当留不得那钱财,能被人所用,也是我们家的厚德,好歹还有一码头,子孙后代会有福的……”

    哭是这样哭,谁知他心里怎么想?老爷子年纪大,奈何不了那些如他们一样在火中失去一切更贫穷的人。郭老爹见势不对,索性就把两袋子钱分给了他们。至此,郭家几十年的家业彻底败光。一家人就此流落到故河口码头,后积攒了些钱,在码头做了间小屋,才安顿些。不料才安顿下来,故河口就奔了岸,小屋码头都没了,一家人也没了着落。风流倜傥的郭大从此一厥不振,还患上了如祖父陈千岁一样的气喘病。据说是两次失火,烟子熏的。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他老婆吴汰身上。

    吴汰的娘家是青苔村对岸莲子村的老住户,家里姊妹众多,情况很差,是被当童养媳卖到郭家的。莲子村有坑有水的地方都野生着莲花,一到夏天满村的有野莲子拾。由此叫莲子村。莲子村有条湖,湖里鱼类丰富,那里的人都靠打鱼发了家。这条湖是养育吴汰的乳汁,吴汰小时候就同大人们在湖里打鱼摘莲子,湖面宽广宁静,每每徜徉湖面,就如躺在母亲的怀抱,真该叫母亲湖或莲子湖的。

    那些落难的日子,吴汰每天都回想起童年的娘子湖。似乎那里是个无限安宁而美好的去处。故河口奔岸不久,她就带着一家子到娘子湖去讨生活了。就到娘子湖之前,他们在团山曾讨过一段时间的生活。只是团山那地儿全是丘陵黄土,贫瘠得很,野草野菜豆没吃的。

    郭老爷子生有十一个孩子,九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家料理商务,二儿子在当兵。女儿们都还小。郭大一直过着衣食锦玉的生活,没想一下子又过起了类似乞讨的生活。这在他那安逸惯了的心里,是极端的一种苦痛!由此一撅不振,倒是吴汰还振作些。

    到娘子湖后,吴汰用手头仅剩的一点钱买了只小船,织了条鱼网,开始在娘子湖上打鱼为家。现实的娘子湖于她已很陌生了,自卖到郭家,她不曾回过一次娘家,也不知娘家还有那些人活着。这在她本麻木宁静的心里,是个大窟窿与惊醒。如今的娘子湖也早不是她童年时的娘子湖。贫瘠没落的似个老妇人,不再挤得出鲜嫩的乳汁,也不再养育得了她的儿女。娘子湖的鱼早被打光了,甚至娘子湖边的人,也渐而逃离,外去谋生。莲子村的坑洼里也没有遍地野生的莲子。

    娘子湖的没落还有一个根源,那是吴汰回娘子湖后才听说的。好久前,娘子湖就不叫娘子湖了,而叫塌西湖。塌西湖是“他媳妇”的谐音,因一个童养媳受不了婆家的虐待,逃跑后,开始改变称呼的。童养媳是龙王爷的小女儿,由着受了婆家的虐待而逃离。龙王爷一怒之下就将娘子湖边的村庄塌了,塌成了一条湖,埋没了娘子湖。此后这世间,就只有塌西湖而没有娘子湖了。

    这在吴汰心上是个巨大的打击。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吴汰时常想起故河口街富庶温暖的生活,她虽一农家女,一字不识,却开起了米行,码头,支撑自己的男人把那个家打理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好,成了一户阔人家。也常忆起故河口码头那短暂的日子,尽管清苦的,却也欢乐,还筑了新居,新居旁开垦了一块地,种着小麦蔬菜,时不时就可磨点面粉做馒头与麻花吃。也无限的温馨。

    吴汰心灵手巧,做的馒头与麻花如故河口街店铺里的一样。家里老少都围着,脸露欣赏,嘴含谗液。若是有点米,她会从菜地摘来菜炖着米粉吃。那种吃食就是如今的粉蒸菜,可上正席。那等饥饿岁月,吴汰便从那等艰辛中把吃做到如此的精练,真是伟大的美食家。她还常忆起故河口村打柴时,村人的温和友善,柴林的广阔富裕,永远对每一个开垦者敞开。钢柴取之不穷用之不绝,柴笋任你挖卖。尽管故河口奔岸了,可有新河口在,是否有天我会到那里去安家呢?

    想着想着,渔船的灯就亮了。郭老爷子边点燃油灯,边用嘶哑苍老的声音喊:“落儿,早些睡吧,明儿一大早还得收网呢!”落儿是吴汰的小名。本是乐儿,只是这等岁月有啥好乐的?她这一辈子又有啥好乐的?还不如就叫落儿吧。

    网是撒下去了,只是每日清晨,她都害怕去收。因为收不到几个鱼。一家子又要饿天肚子。可每当夜幕降临,人们无不饱含着希望撒下网。娘子湖却如一位沉静衰老的母亲,发出轻微的叹息。娘子湖的繁华已成为了过眼云烟。“她”临近的丘林地带一根草都不长,哪里还有野生莲子。吴汰童年时,这里可是绿树成荫,莲花遍野飘香,野菜漫山遍野。娘子湖上船只不尽,人们在波光鳞鳞中吆喝,将赶鱼的抢板在船仓一阵阵拍打,迎着金黄灿烂的阳光撒网。那富庶安宁的情形一再在吴汰心头,遥远的闪烁,带来不经意的忧伤。如凄婉哀怨沉落娘子湖的忧伤。但日子还要过下去,家里的每条生命都在等待她的决定。

    这漂泊清苦的岁月不到一年,她便携带全家离开了娘子湖,逃到了河口乡,也就是现今的天鹅洲。此后娘子湖就一日日的干枯衰败,湖边的人家日渐搬迁。只剩一坡黄土与一团死水。没来得及或不舍得的,就饿死了。从此,娘子湖这地名便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吴汰也如祖母一样成了一个没有娘家的孤家寡人。

    吴汰原是不想离开娘子湖的,只要能打到吃的鱼,她都不会离开。起初还能打几个,后来亦可打几只虾,再后就只打得几根水草,最后连水草也打不着了。孩子们只有喝清水。娘子湖的水也变得贫瘠了,一点养分都没有。孩子们一天天饿得皮包骨的,做梦都喊着我要吃东西要吃东西,我肚子饿肚子饿……

    见此情形,吴汰心都碎了,便跟郭老爷子商议离开娘子湖。她原是想饿死在娘子湖的。她内心幼小时对娘子湖的美好记忆,使得她情愿饿死在那里。只是孩子们是无辜的,郭老爷子的九个女儿更无辜。

    谁也没想到若干年后,吴汰成了鹿女的公婆。而那些贫穷劳累的岁月也将一个聪明灵巧坚强的女子变得愚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