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明烈的光线穿过厚密的云层照射在绸缎铺门口的青石地板,店里的绸缎因为这缕缕光线也散发出一层浅浅的光晕,让那上好的苏杭绸缎流光溢彩,光艳照人。
现在不是上客的高峰期,所以,除了高大富陪着一对买绸缎的母女身后张罗之外,其它人都是懒洋洋的打着瞌睡。春乏秋困,现在这种阴雾沉沉的寒冷天气最是让人无精打彩。
李牧羊倒是不困,就是觉得无聊。他来天都是来办要紧事的,为了隐藏身份,却又被安排一个绸缎店小厮的身份来消磨时间,有这个必要吗?
正当李牧羊想要找个理由开溜的时候,就见到一排豪华马车哗啦啦的在绸缎店门口停了下来。
一直埋首帐房的莫理知道来了大生意,眼睛一瞪,喝道:“还不快去迎接贵宾。”
陈狗蛋拉了李牧羊一把,快步朝着外面奔走过去。
李牧羊还在愣神的时候,就看到从马车上面跳下来的那个无比熟悉的红衣少女。
楚宁!
西风帝国的公主楚宁!
星空学院一别,没想到今日却在这家小小的绸缎店再次相会。
陆氏倒塌,陆行空战陨,陆清明重伤,陆氏被彻底的清除西风帝国权利圈。陆氏堪称最大的输家。
但是,楚宁又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最宠爱她的父亲死了,而且是被自己的爷爷所杀——至少皇室对外就是这么宣传的,陆氏族人谋反,陆行空偷袭君主得逞,犯下戮君重罪。
他的那些哥哥们境况更惨,大多数都被发配到各个偏远地区或者直接被圈养在王府不得动弹。因为楚宁是个女孩子家,处境要相对而言要好上许多。至少她能够游玩访友,不被限制禁足。
误会种种,矛盾重重。
旧友重逢,又将如何面对?
李牧羊的心绪有一些伤感。
转念又想,自己和楚宁还算不得朋友。而且,自己现在是绸缎店的小厮,就算楚宁当真进入了这家店铺,也不会正眼看上自己一眼,这样的情况只能算是打一个照面,算不得什么重逢。
所以,李牧羊收拾起心神,也不再去思考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楚宁跳下马车之后,无视了陈狗蛋在旁边的殷勤招待,而是走到另外一辆马车旁边,小声的对着里面说些什么。
很快的,从那里马车里面走出来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孩子。
李牧羊的心脏不由得「咯噔」一声,有种被一股大力给重重的拨动了一下的感觉。就像是突然间掉了下来,然后又猛地一下子又弹了上去的急促感。
崔小心!
没想到从第二辆马车上面下来的人是崔小心。
江南城的同学崔小心、智慧启蒙人物崔小心、初恋对象崔小心、还有即将嫁作人妇的崔小心——
“小心,这家店铺的绸缎很不错。”楚宁看来这些时日和崔小心相处的很不错,一下来就握紧了她的手,笑着说道:“我上回穿的裙子,就是在这里买的布料回去让宫里的裁缝帮忙缝制的。你不也觉得好看吗?你看看你,平时总是喜欢窝在院子里看书写字,来来回回总是这几身素净的衣服——平时穿穿也就罢了,新娘子怎么也得要几身鲜红艳丽的衣服才行。那样看着才喜庆。伯母已经和我说过好几次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拖着你出来挑几样布料,做几身新衣服——”
崔小心仍然是那幅淡然笃定的性子,和上次分离的时候相比瘦了一圈,原本的鹅蛋脸变得细而长,下巴尖细,楚楚可怜。眼睛大大的,带着一抹难以排解的忧愁。她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即使楚宁贵为西风帝国的公主,在她的面前也只有沦为绿叶的份了。
“我喜欢素净的颜色,穿着干净,内心也宁静。再说,心里不喜庆,换几身鲜红艳丽的衣服就喜庆了?那些麻烦事交给家里的麽麽婆子们打理就好了。哪里用得着非要跑出来这么一趟?我那本《广寒谭记》还有好几页没有看完呢——”
“一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
崔小心嘴角轻笑,柔声说道:“看书可比嫁人这种事情要有趣多了。”
楚宁轻轻叹息,说道:“别人家的姑娘临到嫁人时要多紧张有多紧张,茶饭不食,夜难成眠。你倒好,这婚期越紧,你却越是安定。一日三餐,从来都不落下。每日看书写字,也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就好像这场婚礼和你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似的——你母亲他们担心你走了极端,所以就一直劝我带你出来散散心。这样的事情我能拒绝?”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崔小心笑着说道:“我没事呢。”
“没事?若是没事就好了。我最怕你们这些一声不吭的人了,你要是大吵大闹一场,寻死觅活一回,大家反而都不那么担心了。偏偏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大家的心里才一直悬着放不下来——不管了,先去挑布料,你喜欢的我全都买来送给你。”
崔小心笑,说道:“楚宁姐姐便代我挑选吧。”
“好。我来替你挑。”楚宁笑着说道。“崔家的明月要嫁人,那自然要成为全天下最漂亮的新娘——”
“全天下最漂亮的新娘——”
李牧羊默然,满嘴苦涩的咀嚼着这一句话。
以前,他也曾想过,自己能够和崔小心走到一起,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工作,最后结为夫妻。他也曾幻想过,当崔小心穿上那身红妆的时候该是多么的明艳动人啊?
新娘要嫁人了,新郎不是我。
这是世间最悲伤的事情了。
啪——
李牧羊的脑袋上面挨了一记。
莫理手里挥舞着打扫柜台的鸡毛掸子,压低声音训斥道:“黄二狗,你犯病了?贵客都要进门了,你还挡在门口做什么?赶紧去给我招呼着。”
李牧羊这才清醒过来,赶紧让开门口请这些贵客进门。
看到李牧羊挨打,楚宁和崔小心同时抬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只是一眼掠过,然后便被店铺里那琳琅满目的各色布料上好的绸缎所吸引。易容之后的李牧羊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连望上一眼或者问上一句的资格都没有的路人。
李牧羊微微失神,也并不难过。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吗?
楚宁看来是这里的熟客,来了之后就吆喝店里的伙计将最名贵的新货全部摆到面前。
又指了指李牧羊,说道:“那个新来的,去把架子上挂的那一匹也取下来。”
李牧羊点头答应,赶紧搬着凳子踩上去取样品。
楚宁将这些花花绿绿的布料往崔小心的身上比划,说道:“这个适合你,这个也适合你,也个也不错——人长得好看的,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心,你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崔小心笑而不语,说道:“全凭楚宁姐姐作主。”
楚宁点了点头,说道:“把我刚才看过的全部包起来。”
“全部包起来?”高大富一脸惊诧的问道,刚才她们看过的可有十几样料子呢。
“对。全部包起来。”莫理拍了高大富一记脑袋,满脸奉承的看着楚宁,说道:“这位小姐,我们这里提供送货上#门服#务。倘若小姐不方便带上的话,我们可以派人送到小姐府上。”
楚宁想了想,说道:“我们还要接着逛街呢。你们就遣人把这些料子全部送到崔家大宅吧。就说是小心小姐的东西。交给门房收下就成。”
“是是,我记下来了。”莫理点头哈腰的答应。
崔小心站在那里,任由楚宁在那边忙活安排着。
看到李牧羊的眼神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也友善的对着他点了点头,视线便转移到了其它的地方。
莫理真是被李牧羊这个白痴家伙给气坏了,低声喝道:“黄二狗,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给贵宾的货物打包。一会儿你和高大富负责把贵宾的东西给送到崔府。”
扑哧——
楚宁轻笑出声,说道:“还有叫黄二狗的?有没有叫赵二驴的?知道的以为你们这里是绸缎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天都狩猎园呢。”
“——小姐真会说笑。”莫理陪着笑脸也跟着笑。
“就你了。”楚宁指了指李牧羊,说道:“就由你去崔府送货吧,少不了你的賞钱。”
“谢谢楚小姐。”李牧羊出声说道。
话一出口,李牧羊便暗叫糟糕。这下可能招惹来大祸。可是说出去的话终究没办法再收回来,只得扮作一幅恍然未知的模样。
“——”
楚宁瞪大眼睛盯着李牧羊,说道:“你知道我姓楚?”
李牧羊点了点头,说道:“刚才我听到这位小姐称呼你,所以就暗自记下了小姐的姓。”
“是这样吗?”楚宁转身看向崔小心,问道:“你刚才喊过我的名字?”
崔小心若有所思的看了李牧羊一眼,点头说道:“确实喊过,我说全凭楚宁姐姐作主。”
“原来如此。”楚宁点了点头,说道:“也算你有心了。竹枝,打赏。”
公主殿下自然是不需要带钱的,自然有身边的丫鬟们帮忙给李牧羊赏钱。
李牧羊抓着一把赏钱,赶紧鞠躬道谢,说道:“谢谢楚宁小姐。”
“一个小厮,难得还是个有心人呢。”崔小心笑着说道:“我也有赏,不过要等到你将货物送到崔府之后再给。”
“那我也先谢谢小姐。”李牧羊再次躬身道谢。
楚宁要带崔小心出门散心,自然不会只逛这一家店。她让伙计将所有的绸缎布料打包之后,就拉着崔小心朝着另外一家门店走了过去。
李牧羊觉得,崔小心离开的时候看向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长。
等到一群女眷仆从们离开,店里的两个伙计高大富和陈狗蛋立即就把李牧羊给围拢了起来。
“黄二狗,你小子也太幸运了吧?头一天做工就能够得到贵人小姐的打赏——我们一个月也难得遇到这么一回——”高大富一脸羡慕的说道。
“就是。而且出手还是那么大方——比你一个月的俸钱还多了吧?”陈狗蛋盯着李牧羊手里的赏钱,眼冒金光。
就连一直对李牧羊爱理不理的莫理都上前拍拍李牧羊的肩膀,说道:“二狗不错。来了就给咱们店挣来一个大单。不过这名字确实不吉庆。在老家乡下还无所谓,在城里却有些刺眼——以后你就叫黄二吧?”
“——”李牧羊很想骂娘。
你怎么不叫莫二呢?你全家都二。
不过,李牧羊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说道:“谢谢掌柜的。”
莫理只是帐房,莫老板不在的时候,大家都称呼莫理是掌柜的。也是捡好听的话来说。李牧羊也跟着学上了。
高大富和陈狗蛋也附和着拍马屁,纷纷说黄二这名字好,比黄二狗好一百倍。
莫理便吩咐几人将这些绸缎布料打包,然后让李牧羊和高大富用店里的马车将这些货物全部都送到崔府。
高大富知道跟着李牧羊有赏钱,兴高采烈的模样,陈狗蛋一脸委屈,质问掌柜的为何不让自己也跟着去。莫理说陈狗蛋的名字不好听,会被崔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家的人笑话。
陈狗蛋便拉着莫理也帮忙改名,莫理想了半天,觉得叫陈狗不好听,叫陈蛋也不合适。于是便说你以后叫陈三吧。好记。
李牧羊和高大富带着赶车的伙计将绸缎布匹送到崔府,果然得到了丰盛的打赏。李牧羊过去的时候,崔小心的贴身丫鬟柳绿已经等候在后门了。
她命府里的人将这些布料全部都搬进去之后,给了高大富一块碎银,又丢给李牧羊一个钱袋,自己亲手塞到李牧羊的手里,说道:“辛苦了,这是小姐特别让人留给你的赏钱。”
“替我谢谢贵府小姐。”李牧羊感激的说道。
等到李牧羊和高大富回去的时候,高大富趾高气昂,捧着那块碎银嚼了半天,说自己今天算是发了一笔小财。没想到这些大户人家出手这么阔绰。
又问李牧羊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让李牧羊打开看看,李牧羊推说是一些碎钱,没什么好看的。莫理虽然心中嘀咕,但是大家各得了赏钱,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人家得的多那是人家的本事。谁让自己的名字没能逗那两位贵人一乐呢?
李牧羊回到店铺的时候,绸缎铺已经关门,莫理和现在改名叫陈三的陈狗蛋清理了店铺之后,便打发伙计们回家。
李牧羊回到自己和红袖歇息的房间,红袖暂时还没有回来。自己的那位便宜姐夫也不知所踪。
李牧羊走到房间,关上房门,这才从怀里掏出那个钱袋。
钱袋里面确实有两块碎银,不过那只是小丫鬟玩得障眼法。倘若高大富当真要看,也能够掏出来做个证明。
李牧羊伸出两根手指头进去一阵摸索,果然从里面夹出来一块素白的纸条。
李牧羊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凛冬一别,君可安好?
李牧羊如遭雷击。
怎么可能?自己明明戴了人#皮面具,自己明明连说话的声音都做了伪装。为何崔小心还是能够从人群中将自己给一眼辨别出来?
难道说,她在自己的身上施了什么法术或者用了什么蛊不成?
红袖推门而入,看到李牧羊呆若木鸡的模样,笑着问道:“怎么?做一天伙计就受不了了?你也不要抱怨,让你做伙计只是要给你一个身份。等到后面几天你在天都城大街小巷的窜来窜去的时候,就可以假借给贵客送布的名义——不然的话,以现在天都城的警戒程度,你一个陌生的面孔怕是很快就进入巡城卫和监察司的关注范围之内。只要让他们起了疑心,那个时候你想要逃离怕是就不容易了。”
李牧羊没有说话,将手里的纸条递给了红袖。
红袖接过一看,说道:“是个女人的笔迹,而且纸片上面还残留香气——是天都樱的味道。谁送给你的?”
“崔小心。”李牧羊说道。
红袖大惊,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说道:“公子,你疯了?你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去见崔小心?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这里是天都城,这里是西风帝都,是皇城所在,里面高手如云,虎将万千。谁也不知道这帝都里隐藏着多少恐怖人物——公子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只要身份暴露,整个天都城的人都会来追杀公子。特别是宋家和崔家,更是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知道公子以前和崔家那位明月有一些旧情,但是那位小姐现在要嫁给宋家的宋停云,他们崔宋两家原本就是一伙的——公子此番重返天都,难道崔家的那位小姐不知道公子意图报复?在家族利益和亲人安危的威胁下,她还能否守住当年的那一份感情?她会不会把公子的身份给暴露出去——公子,你真是太乱来了——”
“说完了?”李牧羊反问。
“公子——”
“轮到我说了。”李牧羊说道。
于是,李牧羊便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给红袖讲述了一遍。
红袖听完之后,陷入了深思。
良久,她抬头看着李牧羊问道:“不是你主动去招惹那位崔家小姐,而是恰巧她们要置办吉服,所以到了咱们这家绸缎铺——“
“正是。””你从来不曾摘过这幅面具?”
“不曾。”
“你也没有改变过说话的嗓音?换成以前的说话方式?”
“没有。”
“你没给什么暗示?”
“我若是给了什么暗示,这幅装扮又有什么意义——除了不小心喊出楚宁的姓氏之外,不过我自己也给圆了回来。”
“那还真是奇怪之极。”
“我也一直在疑惑呢。为何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被她给认出来?难道是有什么人泄露了我的行踪?但是,我来到天都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知道。除了你和莫老板——”
“你怀疑我和莫老板?”
“怎么可能?一位是和我并肩作战的朋友,一位是深得爷爷信赖的伙伴——我怎么可能会怀疑你们?再说,你们就算想要透露我的行踪,也没必要说给崔小心听,和她说没有什么意义。应该汇报给更重要的人物才是。”
“不错。而且我对自己的易容之术有信心,除了我师父,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将我的易容术看穿——”
“那这张纸条是怎么回事儿?试探?就算是试探,也试探不到我的身上来吧?”
“只有一种可能。”
“哪一种?”
“我们经常说恨一个人的最炽烈程度就是——就算是你化成灰我也能够把你认出来。”红袖看着李牧羊的眼睛,轻声说道。
“所以——”
“你已经明白了。不是吗?”红袖沉声说道:“倘若不是对你相思成海思念成灾,倘若不是对你明察秋毫了如指掌,又怎么可能从这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将你给看出来呢?”
“——”
李牧羊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窃喜吗?确实有点儿。
任何一个男人被这么漂亮的女人惦记着、期待着,心里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喜悦的。原本以为她只是将俩人的关系定义为朋友,或许说是心灵相契合的朋友。却没想到,她也是用情至深?当初她抛弃自己悄然离开,一个人跑到了天都后准备永不相见——那个时候她也并非是无情无义,只是因为情势不许?
更多的则是压抑和沉重。
崔小心认出了自己,而且还将这件事情给戳破了。
可是,自己又当如何处理呢?
自己心有所属,他已经深深的为那个叫做千度的女子着迷。他也暗自决定,这一生绝不负她。正如她一次又一次的挡在自己的身前一样,尽自己的全部所能去保护她。
崔小心呢?就这么坐视不管了吗?
他知道她的性子,他知道她不满意这桩婚事。那又如何?
那是两个家族的决定,他能够跳出来破坏这桩婚事呢?他能拽着她的手脱离苦海?即便如此,又能够将她给带到哪里去呢?
2017-05-1620:16:53